太子府的酒宴过后,王贤一家人回到阔别已久的家。家里头,林清儿和银铃早就吩咐人打扫干净、损坏的器物也都照原样换了新的,看上去就像离开时一样。
只是离开时还是夏末秋初,这会儿已经到了深秋初冬,其中冷暖,各有感触,一家人在厅堂里说了会儿话,便各自散了。
王贤自然抱着儿子,和林清儿走在一道,到后院回廊,看到后花园中残荷满池、霜叶染红的景色,王贤不禁深吸一口略略清冷的空气,探手揽住妻子单薄的肩头,享受的眯起了眼睛道:“真美啊……”
“是啊,”林清儿也陶醉的点点头:“这样萧瑟的景致,今日竟让人满怀喜悦,果然是心情更重要……”说着声音微小道:“还有一起看风景的人。”
“哈哈是吧,”王贤却放声大笑道:“娘子果然高雅,为夫就看不出那么多道道……”
“是你说美,人家才随你说的。”林清儿轻嗔道。
“哈哈,我说的可不是眼前的景色,”王贤促狭笑道:“这么多枯枝败叶有什么好看的。”
“那你说的是?”林清儿奇怪道。
“我是说你,”王贤转过头,深深的凝望着妻子的俏脸,满眼都是她十七岁时的样子,像一朵惹人怜爱的白菊花,那样的高洁娇弱,又坚强傲霜。“真美啊。”
“讨厌……”林清儿满脸通红,又羞又喜道:“当着孩子,别说些乱七八糟的。”
“狗蛋儿才多大啊,”王贤举起儿子,哈哈大笑道:“就算他听得懂也不要紧,爹娘恩爱,他也高兴。”
“瞎说八道。”林清儿笑着啐一口道:“从小就跟你学着哄女孩子开心,长大了还不成了花心大萝卜……”说到这儿,她有些小幽怨的小声道:“跟你一样可怎么办。”
“哈哈!”王贤一阵心虚,尴尬的笑两声,赶忙转移话题道:“说起来,狗蛋儿比原先重了不少,也好看了。”
“你上回回来,不是见过吗,哪变样了?”林清儿奇怪道。
“嗷,”王贤才想起,自己在二十多天前,是回过一趟家的,不禁抱歉道:“上回回来的太晚,心里又着急,所以也没看仔细。”顿一顿道:“我脑子里头,还是这小子刚出生时的样子呢。”
“儿子洗三那天,你和徐真人被劫走了……”林清儿眼眶微湿的轻声道:“回想起过去的这几个月,简直像过了几年一样漫长,但一算日子,才不过三个月……”
“是吗,这么说小狗蛋儿又要过百岁了?”王贤没心没肺的笑起来。
林清儿却一下就哭了,这一下,就像打开了闸门一样,哭得越来越厉害……连月来的担忧、恐惧、挂念、相思、痛苦……种种情绪混成一块,在她心中酝酿发酵,早就不可承受,可她只能忍着,王贤不在,她得支撑这个家。
现在,当家的男人终于回来了,她又有了靠山,终于可以放开情绪,好好痛哭一场了……
王贤连忙把孩子递给玉麝,双手搂住妻子,柔声安慰起来:“别哭了,别哭了,我们赢了,以后日子就安稳了……”
“真的吗?”林清儿抬起头,巴望着王贤。
“那还有假,这次虽然凶险万分,但毕其功于一役,太子爷的位子,算是彻底坐稳了。”王贤如释重负的笑道:“我立的功也够多了,再多就……那个啥功高震主了……”
“那可不行!”林清儿紧张的揪着他的衣襟道:“皇帝最爱玩儿的就是鸟尽弓藏,咱们可不能让人家兔死狗烹了。”
“你才是小狗呢。”王贤伸手刮一下林清儿挺翘的鼻梁,笑道:“我的意思是,咱以后就不思进取了,好好地过咱的安稳日子,不说别的,就凭咱们和太子太孙的关系,子子孙孙都会安享富贵的。”
林清儿是低头伏在王贤胸前,没有看到他说这话时的满眼阴霾,她整个人都沉浸在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幻想中,幸福的靠在王贤怀里,一动也不想动……她本来还想问问,王贤到底和徐妙锦有没有关系,但这会儿,她一句话也不想说。
王家人回到家的同时,老太监赵赢也完成了对汉王府的抄查,命人抬着一口箱子,回宫向朱棣复旨。
朱棣穿一身印着暗花龙纹的紫色长袍,面色阴沉的坐在龙椅上,虽然是大白天,大殿里门窗紧闭,还拉着厚厚的帷幔,点着上百盏宫灯,跟夜里没什么两样。
老太监立在阶下,轻声说道:“皇上,查抄完毕,搜出各式违制、违禁物品共一千三百二十七件。”说着双手呈上一份奏折道:“这是清单,请皇上御览。”
李严便双手接过单子,呈给朱棣过目。
朱棣迟疑了一下,没有接那单子,而是望向老太监身边的那口箱子,问道:“这里头是什么。”
“是……”老太监顿一下,沉声回道:“勋贵武将、地方官员与汉王父子往来的书信,经过老奴一一审查,挑出了有勾结效忠嫌疑的一部分,呈给皇上。”
“这箱子里都是?!”朱棣倒吸口冷气,瞪大眼道:“都是吗?”
“都是。”老太监点点头,明显看到皇帝的眼中神采顿失,那张刚才还威严无比的脸上,此刻却像木刻一样没有了任何表情。
“皇上,”李严轻声问道:“要呈上来吗?”
朱棣依然木在那里,不说是也不说不用,只是定定的望着那口大箱子,整个寝殿中一片死寂……
“果然……”好半晌,朱棣才转动眼球,目光移向老太监,声音艰涩道:“你说的没错,那些外臣没几个可信的!”
“皇上,”老太监赵赢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黄绸质地的画布来,双手递给朱棣道:“您最好先看看这个。”
李严便将那画布转呈上去,朱棣接过来一看,不禁倒吸口冷气,只见上头画着个九头十臂、恐怖无比的魔王,还写着朱高煦的名讳和生辰八字。
“这是什么?!”虽然一眼就看出,这是一张魇镇妖图之类的东西,朱棣还是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回皇上,”赵赢淡淡道:“老奴跟道衍大师那段时间,常听他说些妖法谶纬之类的东西,也对这些有了些了解。”顿一顿道:“这次汉王殿下大发狂性,干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举,老奴窃以为十分蹊跷,这并不是老奴了解的那个汉王……”
“嗯,不错。”朱棣面色稍缓道:“老二虽然脾气不好、和老大的关系也很僵,但说他敢造反,放在以前朕是不信的。”
“所以,在搜查汉王起居之处时,老奴便留了心,结果真在汉王的枕头里,找出了这个。”赵赢眉头紧皱道:“虽然老奴一时还认不清这是哪路魔头,但知道这叫‘魇魔入梦’之法,就是请高人在法布上用朱砂画下一尊魔像,再写上要对付的人的名讳和生辰八字,将其藏到那人睡觉的床上,这样一欸入梦,那魇魔便会循着法布而来,进到人的梦乡里作祟,夜夜如此、日积月累,最终那人的魂魄会为妖魔所夺,行事自然也就不在人伦,而是妖魔的作为了。”
“原来如此!”朱棣就像遇见一盏明灯,觉着心里头的千种难过、万般无奈,好像一下有了化解,他拍着大腿道:“我说么,老二平日轻狂浮躁,但尚可教诲,怎么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原来是被人暗害了!”说着重重一咬牙道:“把这个人找出来,朕要把他碎尸万段!”
“是。”老太监应一声道:“这个人不难找,因为能接触汉王起居之物,且可以将其枕头拆开、再缝入东西的人,统共没有几个。”
“那就赶紧找出来!”朱棣恨声道,天下的父母都觉着自己的孩子没有错,就是犯了错,也是被人拐带坏的。朱棣贵为天子,也不能免俗。
“是。”老太监再应一声,又禀报道:“还有皇上,纪纲已经押送回京,正暂时羁押在御马监。”
“纪纲!”一听到这俩字,朱棣牙都咬碎了,一字一顿的恨声道:“你终究逃不出朕的手掌心!”他对纪纲可没什么恻隐之心,心里反而已经把这家伙当成汉王的替罪羊了!
“皇上要立即审讯他?”老太监轻声问道:“还是暂时羁押?”
“暂时先关在你那儿。”朱棣想一想道:“等查明妖图一案,再行审问。”
“是。”老太监汇报完毕,躬身退下,寝殿的大门一开即关,就像从来没来过这样一个人。
但那口箱子,分明还在那里……
看着那口关系着千万人性命的箱子,朱棣只觉着心浮气躁、头晕脑胀,半晌都无法平复下来。
李严赶忙给皇帝端来了一个木匣子,朱棣从里面摸出一粒药丸,送到口中,接过茶水服下,好半晌才喘匀了气……南海子那场刺杀,对朱棣的伤害,显然比看上去要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