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上,果真是这般言与相公?”
待刘盈扔下一句‘少府官奴要用的粮食,咱俩一人出一半’,便扬长而去,萧何也不出意外的等来了当朝计相:北平侯张苍的拜会。
听闻张苍略带诧异的发出此问,萧何也只能是苦笑着点了点头。
“然······”
“家上言:既今岁,关中官吏半禄,便绝无官奴全食之理。”
“然欲善其事,当先利其器;少府官奴,便乃修渠之器。”
“往日,凡官奴之口食,本就已以‘人月一石’之制,较于民户已然减半,若再减,恐于修渠事不利。”
“故家上言:自今起,至春三月修渠事必,此四月余,少府与修渠事之官奴三万,其所需之粮米近十四万石,国库纵拮据,亦当出其半······”
嘴上说着,萧何也不忘摇头苦笑着拿起面前,正静卧于案几之上的竹简,示意张苍过目。
“此便方才,家上亲守于案前,迫老夫所书之函。”
“待午时过后,老夫手中事毕,恐还当携此书,往国库一遭······”
听着萧何满是无奈的道出这一番话,张苍只面色怪异的上前,接过萧何手中的那卷竹简。
“即出粮米七万石,由备盗役卒输往三原,以付匠作少府阳城延之手······”
默念出简上所书,张苍面容之上,不由稍涌上些许思虑之色。
单看表面,这卷竹简上的文字,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算是相当正常的物资调拨手令。
但让张苍稍感到有些意外的,是竹简末尾落款处,清晰盖在‘丞相酂侯萧何’几字之上的那方红印,以及萧何方才说:要亲自走一趟国库。
——自汉室立,这枚三寸见方的红印,有多久没被用在类似的物资调拨手令上了?
莫说是有关物资调拨的手令了,便是天子刘邦的天子诏书,也经常出现天子用印后先行颁布,萧何再抽空用印,走全程序的状况!
至于过往这数年,天子刘邦征战在外,朝堂大权尽掌于萧何手中之时,那方丞相印,也很少出现在朝堂的日常运作当中。
除了关乎朝堂大政的正式公文,如汉元年,紧跟着《授民田爵令》而发往天下各地,以劝山中隐民下山安家的相府政令,萧何基本很少用腰间的那方相印。
便是去年年末,刘邦率军出征之际,相府发往朝堂有司的那封‘凡有秩之官吏,皆暂发半禄’的公文,盖得都是萧何的私印。
而现在,那方象征着‘佐天子以治天下万民’,象征着丞相大权的方印,却盖在了一封调拨粮米区区七万石的手令之上!
甚至连萧何本人,都要为了这区区七万石粮食,而放下手中堆积如山的政务,亲自前往国库!
如此大张旗鼓,这般郑重其事,其所表明的深意,自是不用张苍细想。
“家上如此行事,莫不太自专了些?”
暗自稍腹诽一声,张苍便略带忧虑的抬起头,对萧何稍一拱手。
“相公。”
“家上此番,究竟何意啊?”
“不过是粮米七万石,又乃与少府官奴之用,何需相公用印于手令,更欲亲往?”
见萧何只笑着摇了摇头,却并不见开口的意思,张苍面上困惑之色,不由更甚了一分。
“鄙人尚还记得,相公拒拨少府官奴之粮,乃莲勺县道传言:相公于少府私交密切,家上似有不愉?”
“怎今,家上又亲登相府,迫相公调粮?”
听闻张苍这接连数问,萧何只面上无奈更甚,一阵摇头苦笑连连。
如此许久,终还是笑意稍一敛,将上半身稍前倾了些许。
“家上此番,乃欲敲打老夫,不可公私不分啊······”
“嗯?”
“此话,做何解?”
听闻萧何此言,张苍脸上更是写满了问号。
“相公拒拨少府官奴之口粮,本就乃避‘同少府私交甚笃,又公私不分’之嫌。”
“又家上明与人言:相公同少府来往过于密切,相公这才拒拨粮米。”
“怎家上先行敲打于少府,待相公远少府,又前来敲打相公?”
“这······”
看着张苍面上困惑,萧何面色稍一凝,旋即意味深长的一笑。
“唉······”
“高处,不胜寒呐~”
“老夫不过身居相位,竟便惹得北平侯这般人杰,亦做如此痴愚状······”
暗自感叹着,萧何不由稍叹一口气,便也由着张苍的询问,顺着答了下去。
“正所谓:过,则犹不及。”
“老夫同少府之谊,本乃私事;然少府官奴食量,卫家上用以为修渠之力役,则乃国事。”
“家上不喜老夫同少府公私不分,因私谊之亲而误国事,老夫远少府,本乃应有之理。”
“然拒拨少府粮草,虽乃老夫欲远少府之举,然亦误了修渠之国事。”
说着,萧何不由轻笑着侧过头,意味深长的望向张苍。
“此,便乃老夫为避‘公私不分’之嫌,又反行之以公私不分之事啊······”
看着萧何望向自己时,那一抹略露出出洞悉之意的笑容,张苍却是极其自然地点了点头。
“是了······”
“惹家上猜疑,萧相确当远少府,以避‘公私不分’之嫌。”
“然相公为远少府,而拒拨少府官奴之口粮,便反误修渠事,又落得公私不分之嫌······”
“如此一来,家上今日亲至,便也是当然······”
见张苍说着,不忘稍有些不确定的看向自己,萧何也只轻笑着点了点头。
“然也。”
“老夫拒拨少府官奴之口粮,虽乃因家上之言,然此般‘君臣猜疑’之事,乃可自为,而不可为外人道之事。”
“家上今日亲来,又迫老夫亲书手令,便乃明告老夫:纵欲远少府,亦不可误修渠事啊······”
说着,萧何不由悠然一声长叹。
“往数年,皆为陛下所不喜,也是难为家上······”
“今家上得以监国,又为陛下托之以修渠之责,又前不久,陛下方兴易储之念。”
“值此微妙之时,得主修渠事而自证其能,家上,实不敢有丝毫怠慢呐······”
听闻萧何这一番感叹之语,张苍终是稍敛面上困惑,陷入短暂的思考。
片刻之后,就见张苍面上稍带着些许凝重,目光中略带着些许试探望向萧何,声线也被张苍压得极低。
“依萧相之见,家上此番作为,或得贤君之相否?”
听闻张苍这一问,萧何那之流于面皮之外的客套笑意,终于是直达眼底。
就见萧何应声一笑,旋即稍待调侃的望向张苍。
“北平侯此来,便当是为此事?”
“可是前时,陛下意欲易储,北平侯筹谋不定,不知当谨遵陛下诏谕,亦或拥护家上之储位?”
听闻此问,张苍稍有些诧异的抬起头,见萧何满是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己,终不过面带阴郁的稍一点头。
“然,又不尽然。”
“陛下意欲易储,废长立幼,鄙人身以为汉臣,虽不当不尊陛下之意,然亦知废长立幼,徒使主少国疑之弊。”
说着,张苍不忘自嘲一笑。
“说来前秦之时,鄙人尚为秦御史。”
“秦王政久不立公子扶苏,使赵高、李斯矫诏以害秦将蒙恬、公子扶苏,立二世胡亥,终使秦二世而亡。”
“此间种种,鄙人于彼时之秦廷,实可谓亲眼目睹,纵今,仍是历历在目······”
说到这里,张苍不由沉着脸摇了摇头,又长叹一口气。
“家上身以为陛下嫡长子,鄙人自当拥护;及陛下所言之‘太子仁弱,赵王较之更为聪慧’,鄙人更不以为然。”
“鄙人之忧······”
满是迟疑的拖一个长音,张苍纠结许久,终还是暗自一咬牙,下意识扫视一周,才面带郑重的将上半身一前倾。
“鄙人之忧,乃于皇后,及吕氏外戚!”
语调铿锵有力的道出此语,张苍严峻的面容之上,已是写满了担忧。
“今家上尚未得立,吕氏尚不显嚣扬之相;然皇后尚非为太后,便屡屡出言,以阻陛下之大政!”
“且不论陛下所行之大政对否,皇后终不过后宫之主;纵其千差万错,自有吾等朝臣出言,以劝阻陛下三思!”
“然皇后身以为后宫主,屡屡出言,以阻外朝之大政,纵陛下亦无疑奈何······”
说到这里,张苍不由稍抬起头,面上严峻之色更甚。
“相公试想。”
“——陛下得开汉社稷之功,身以为国祚之始祖,纵于今之皇后无以奈何。”
“若待来日,一俟宫车晏驾,家上年弱而继立,今日之皇后,可就是明日之太后了······”
“年弱之新君,可能奈何己之生母,彼时之汉太后?”
“吾等身以为朝臣,于帝母太后当面,又安能进劝阻之言、行劝阻之事?”
“若不能,得彼时之太后在,今日尚还恭顺之吕氏外戚,莫不俱嚣扬跋扈,为祸朝堂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