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陟厘只觉得他的眼神不似往明清明坚定, 神情也有些恍惚,看起来像换了个人似的,看着十分不对, 遂大着胆子,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
手一碰上去就觉出一股灼热,竟是已然烧起来了。
无论是人是兽,外伤后的发烧都是生死玄关, 扛过去了便能捡回一条命,扛不过去便是死路一条。
谢陟厘抓药的时候再三问大夫治疗之法,大夫交代她务必让病人好生吃药, 另外注意降温散热, 总之除了悉心照料之外别无良方, 只能靠病人的体力和意志力硬扛。
“大……爷,”谢陟厘扶着他, “您觉着怎么样?口渴吗?要不要喝点水?晚上的药快煎好了, 我一会儿就给您端来。”
风煊脑子里有几分浑浑噩噩的, 确实觉出几分口干舌燥,便点点头。
他的眼神还直直盯着小羽身上的布料, 满脑子不知怎地就只剩一句话——我也想要新衣裳。
但这种话即使在头脑发热之际,他也实在说不出口, 只能寻着另一样不满, 道:“说了别叫大爷。”
他身上无力, 口齿也有几分含糊, 话说得嘟嘟囔囔的, 很有几分抱怨的意思。
谢陟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风煊,感觉就像……一个撒娇的小孩。
她一面为自己大逆不道的想法在心里给风煊磕了个头,一面希望风煊病愈之后不记得自己这会儿是什么模样, 以免到时生出杀人灭口的念头。
“那叫您什么?”
“叫……”风煊口齿不清,“……阿煊。”
这两个字就算借谢陟厘十个胆子,谢陟厘也不敢咕出口,只好各退一步:“您不嫌弃的话,我叫您一声‘大哥’吧。”
风煊咕哝几句,似乎有些不满,但大哥总比大爷顺耳些,他也没有再反对。小羽小心地倒了杯水过来,谢陟厘接过来送到风煊唇边,“大哥,喝水。”
小羽瞧着他乖乖喝水的样子,有点好奇:“他好像真的生病了,都没有找我吵架哎。”
谢陟厘也着实是佩服风煊。寻常人伤成这样,大约只能躺在床上有气进没气出,他居然还有力气逗小孩,莫非是铁打的吗?
这趟烧来势汹汹,饶是风煊这样的铁人也扛不住了。他陷在枕中无知无觉,只一味高热,全身都烫得吓人。
谢陟厘不停地拧布巾给他降温,偏偏又是夏季,天气炎热,刚打上来的井水清凉,放不到片刻就变得温吞。一晚上井水换了一盆又一盆,才能汲出一点凉意。
伤口最怕的也是这种高温,一旦转为脓疮便是神仙也难救。
谢陟厘喂药、擦拭、换药……一夜不敢合眼,实在困了就靠在床畔眯一会儿,要不了片刻便会醒来,一摸布巾果然已经滚烫,该换了。
风煊烧到第二天晚上的时候开始说胡话。
谢陟厘起先以为他在呻/吟,后面以为他想说些什么,忙把耳朵凑到他耳边去听,只听得断断续续只言片语:“不要……母亲不要……我不要走……”
风煊又回到了九岁那年的春天,他躺在床上,高热不止,全身都有着难以忍受的剧痛,一面又不时打起寒战,整个人已是晕晕乎乎,仿佛被隔绝在了生死交界之处,离生和死都很近,但又都不捱边。
“求求娘娘了,求求您留下他吧,出了宫无人照应,他就是等死啊!”
母亲的声音像是隔着很远地的方传来,还伴着磕头的声响。
他对这种哀求很熟悉。因为这是母亲经常做的事。
果然德妃的声音响起来了:“你莫要胡说,宏福寺是皇家寺庙,老七又是皇子,过去了定然是有人照料的。这宫里上头有陛下和皇后,下头还有这许多的皇子公子,我的瑾儿才三岁,你把他留在这里,传给人旁人怎么是好?”
母亲又低低求了许多话,德妃的声音放缓了一些:“阿敏,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自然知道你是个本分人。可这是皇后娘娘的旨意,别说你,便是我也不敢说半个‘不’字。放心吧,我会派人定期去看着的,不会教老七受罪。”
风煊被困在床上,动弹不得,但感觉得到母亲走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好孩子,你先宫外住几日,我一定想办法把你接回来,一定……”
有熟悉的湿热打在手上,那是母亲的泪水。
“不要……母亲不要……我不要走……”
身体的痛苦与高热和九岁那年重叠,风煊的神志也和九岁的无助少年重叠,心中全是无力和绝望,怀着愤恨却找不到可以恨的对象,像是身处深渊看不到一点光,想要挣扎却借不到一丝力气,只有在无边的沼泽中缓缓沉沦。
“不走,不走,我们不走。”
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道。
声音很温和,缓缓的,轻轻的,像和风细雨,拂过干燥大地。有凉凉的东西抚在额头上,像是给燥热的世界打开了一扇窗,透进来一丝光亮和微风。
“……别怕,不走就不走,你想留下来便留下来,可以一直留下来。”谢陟厘拿浸湿的布巾擦拭着他的脸,手法格外轻柔。
她不知道他梦见了什么,但此刻的他脆弱得像个被遗弃的孩子,明明是闭着眼的,恐惧、愤怒和绝望还是从他脸上显现出来。
他的手紧紧地攥成拳头,紧得指节发白。谢陟厘怕他力气太大牵动伤口,试图掰开,不料反被他握住。
他握着她的手贴在颊边,他的脸颊滚烫,像小狗那样贴着她的指尖蹭了蹭:“我不走……我要保护母亲……不让别人欺负母亲……”
她的指尖感觉到一点湿热,那是风煊的眼角沁出一滴泪,沾在她的手上。
茶楼酒肆里的说书人都说风煊天赋异禀,乃是天上战神转世,自小六艺皆通,尤擅武艺,备受皇帝宠爱。还有人说,皇帝是因为得了神人托梦,所以才会去宠幸一位宫女,这才有了北疆的守护神。
人们只对大将军的风光感兴趣,说书人会不厌其烦地描述他少年从军以来的每一场战役,但很少会提及他那位宫女出身的母亲,一来可能是觉得这是大将军的短处,说多了是对大将军不敬,二来,人们对此实在不感兴趣。
谢陟厘从小到大的生活都十分简单,以她的阅历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皇宫是什么模样,在皇宫里头过活又是什么样的情形,但看着在梦中落泪的风煊,她想,皇宫看来也未必是什么好地方吧。
“那你要快快好起来啊。”谢陟厘凑在他耳边,轻声道,“要好起来才可以保护母亲对不对?”
“好,我会好起来……”风煊异常乖顺,谢陟厘几乎以为他重新安睡了,正要悄悄抽出她的手,风煊一下子又握紧了,猛地睁开了眼睛。
谢陟厘以为他清醒了,正要欢喜,只见他眼神空洞,口中喃喃道:“……不行……我不走,她们会为难母亲的……”
原来还是糊涂着啊。
“别怕,”谢陟厘在心中叹了口气,“别怕。我不怕她们,我会保护你的。”
“保护我……”风煊怔怔地看着谢陟厘,“是了,你一直都在保护我……”
“快睡吧。”谢陟厘轻轻抚着他的头顶,就像往日哄小羽睡觉那样哄着他,“睡醒一觉就好了。”
风煊听话地闭上了眼睛,这一次终于睡沉了,不一会儿通体都出了一阵大汗,发丝都湿透了。
谢陟厘只想说一句“菩萨保佑”,他这场乱梦做得真是不坏,这身大汗一出,烧便有望可退了。
果然,等谢陟厘为他换下汗湿的衣裳之后,再摸他的额头,触手仍有些许热意,但已经不似先前般滚烫了。
*
风煊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看见了满室的阳光。
北疆夏天的阳光就是这样明净澄彻,像是无形的水流,流经之处一切都被洗得光洁耀眼。
谢陟厘趴在床畔,头发有些凌乱,显得毛茸茸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发上,像是将她洗了很多很多遍,她整个人都像是要化在光里。
风煊不知道自己是烧退后的晕眩,还是乱梦中的幻觉,他真的觉得谢陟厘好像在发光。
谢陟厘的一只手搁在枕上,而他的脸颊正贴着这只手。这只手细腻小巧,只是食指上好像起了一颗大水泡……
没等风煊看得更清楚些,谢陟厘已经在浅眠中感觉到了动静,抬起了头,撞上了风煊的视线。
风煊的眸子好像比常人的要黑些,眉毛和头发也是,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让他在专注看着某样东西时,会显得极为坚毅,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此时谢陟厘便是感觉到了这熟悉的压迫感,顿时明白他是真的清醒了。
衣不解带地守了两天两夜,这一瞬间她感觉到的不是累,而是一种接近于空虚的放松,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哭腔,“老天爷,您总算醒了……”
“你莫不是傻了?”因着持续的高烧,风煊的声音有点沙哑,但心里面却是暖洋洋顺滑无比,说不出来舒畅,又有一丝小小的疼,“我都醒了,你还哭什么?”
他抬手想去给谢陟厘拭一拭泪,满心只想——她好可爱,真是喜欢惨了我。
——又好可人疼,怎么能喜欢到这个地步?
没等他的手碰到,谢陟厘便猛然捂住自己的脸,她自己的都没想到自己会哭。
这应该算是喜极而泣吧?
在过去的两个白天两个黑夜里,只有她一个人守着他,就像是眼睁睁看着他往鬼门关里走去,她根本没有能力拉住他,没有一刻不想去请大夫。
可请了大夫又会破坏他的计划,只能生生忍住,下一瞬又害怕他找不过去,还是想找大夫。
如此循环往复,她都快被熬疯了。
而今眼泪有人自己的意志夺眶而出,替她宣泄这一身不堪重负的强压,她想止都止不住,一面抹泪一面往外淌,丢脸得很,她起身道:“我、我去给您熬药。”
“阿厘。”
风煊在后面唤住她,她不好意思回身,只“嗯”了一声。
风煊看着她的背影,她又站在光里了,仿佛要和阳光融为一体。
他轻声道:“谢谢你。”
谢陟厘听出了他声音里的郑重,抹了抹泪平复一下,深吸一口气,转身过来深深施了一礼:“这话该我向您说。谢谢您,大将军。谢谢您为我师父洗清了污名,还我师父清白。”
“那本是我当为的。”风煊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因为胸膛里始终淌着那股温温洋洋的暖流,仿佛要从眼中口中流出来,他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有多温柔,但总觉得想说一些话,不是像这般正经客套的、跟谁都能说的话,但要说什么,自己又全无经验,满腔温热积在喉头,憋了半天,道,“你手指……怎么了?”
谢陟厘看了看自己食指上的水泡:“哦,没事,熬夜的时候不小心烫了一下。”
她说得轻描淡写,让风煊不知怎地就堵了一口气:“你是大夫,可知道怎么治?”
谢陟厘听着这一句明显有些生硬了,但从前他考她背医书,便是这种语气,倒也熟悉得很,想了想道:“可以用三黄膏。用黄芩、黄柏、黄连、栀子这几味药就行。”
说完才发现,自己那些天的医书竟也没白背。
风煊点点头:“快去吧。”
说着,怕她又不将自己当回事,提醒道:“先上你的药。”
谢陟厘张了张嘴,显然是想提出异议,风煊没给她反驳的机会:“这是军令。”
谢陟厘乖乖听令。
这几味都是清热解毒的药,很对风煊的症候,家里都有现成的,倒是很方便。
给风煊送药的时候,风煊先瞧了瞧她上好药的手指,这才接过了药碗。
小羽过来瞅了瞅风煊,他也知道风煊病得厉害,只在一旁歪头看着,并不言语。
他的眉眼生得很是秀气,不说话的其实还是有挺可爱的。
风煊这样想着。
然而到了晚间,小羽就抱着枕头走进来,声音里带着万分的不情愿,“阿厘……你都陪他睡了两天两夜了,现在他醒了,今天该陪我睡了吧?”
风煊:“!!!!”
可爱个鬼。
谢陟厘正要说话,就见风煊的一张脸慢慢变得通红。
谢陟厘:“!”
天,不会又要烧起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风煊(脸爆红):什么睡了两天两夜的……小孩子不要随便说这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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