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煊的伤势明显好转后, 谢陟厘遵照医嘱,停了药方里的酸枣仁。
酸枣仁安神助眠,有助于病人休息, 停药之后风煊一直以来的早起习惯便回来了,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便睁开了眼睛。
身体的虚弱仿佛带来了意志的软弱,他没有像在军中那般立时起身,而是靠在枕上, 静静听着后厨传来的动静。
这好像是他来谢家后的第一个清醒的清晨。
后厨已经有锅碗瓢盆的响动,那是谢陟厘在准备早饭,应该还在帮他熬药, 空气中有到苦涩的药味。
希望今天粥里没有黄连, 黄芪黄柏什么的他都能接受。
脚步声从后厨去了前院, 院子里沿墙根下种着些葱与韭菜。阿厘的韭菜鸡蛋饼其实是做得很不错的,如果饼里不加板蓝根就更好了。
窗外传来清脆的鸟鸣, 还有扑啦啦的振翅声。
“好啦, 别抢啦, 都有都有。”
谢陟厘的声音被微风带过来。
她的声音一向轻,经了风更是缥缈得很, 像是乐声从很远的地方穿林度水而来,落进他的耳朵。
风煊起身。
他之前也会起来走几步, 但都是由谢陟厘扶着, 今天自己扶着桌子和墙面, 人有几分晕眩, 脚下还是有点像踩着棉花, 到窗前不过几步功夫,还是花了点时间。
窗外的朝阳清亮如水,谢陟厘站在这如水一般的阳光中, 身上照旧系着那件洗到发白的围裙,从围裙兜里掏出一把玉米碎,往鸟群中一洒。
“最后一把了哦。吃完就去玩吧。”
群鸟环绕着她翔飞,拍打着的翅膀仿佛能将阳光剪成一片片,清丽的鸟鸣声有如仙乐。
风煊之前在梦中隐约听见这样清脆繁丽的鸟鸣,还以为是自己做梦。原来现实比梦境还要美好十倍,他静静地站在窗前,心中的舒缓与平静难以言喻,在这一瞬,世间所有一切好像都被放下,战争、权势、阴谋、背叛……全都不存在了。
只有这院落,这飞鸟,这个人。
谢陟厘早就把这些鸟儿喂熟了,最后一把玉米碎撒完,鸟儿们便振翅远飞,只有一只特别小的,扑腾着翅膀在她肩上停了停,啄了啄她的衣领——原来上面还落了一粒。
最后一只小鸟飞走以后,院子里安静下来。谢陟厘打好井水,放好草粮,这是威风的早餐。
雄壮从外面走到院门前,霸道趴在它的背上,拿爪子拔开门栓。这两位已经做完早课,把附近一带的地盘都巡逻了一遍,天气热,雄壮半条舌头都淌在外面,扑到水盆边就狂喝起来。
谢陟厘把霸道拎下来,教训它:“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胖?还要人家驮你,脸皮也太厚了吧?有你这么使唤老大的吗?”
霸道喵呜一声——愚蠢的人类,是我带着它去方厨子家里捉老鼠,它才有骨头啃,我才是老大。
在军营听说家中只剩她和小羽两人的时候,风煊脑海中出现的是俩姐弟相依为命、孤苦伶仃的画面,而今才知道小院的清晨原来这般热闹。
风煊在窗内微微笑。
好像再艰难的日子也能被她过得春暖花开。
不用脑子思量,身体仿佛有自己的意识要往外走,只是才抬脚就听院外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阿厘。”
风煊带笑的眸子瞬间就锋利了起来。
是个男人。
二十来岁年纪,穿一身崭新的赭色衣裳,头发梳得溜光,不知费了多少发油。
但看脚上的鞋却并非精致体面,想也知道这一身是特意打扮过来的,再见他瞧着谢陟厘一脸笑眯眯的模样,风煊得出结论:此人不怀好意。
谢陟厘抱着猫起身,向他点点头:“王二哥。”
风煊颇为不满。
叫一声“王二哥”便罢了,为何还要点头?眼睛不是习惯往下看么?为什么还要看头看着人家?她不知道她那双眼睛圆润亮泽,朝上看的时候格外招人吗?
王二哥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递过去给谢陟厘:“这是云川城的桂花糖。想着上次看小羽爱吃,今日休沐回来,便给他带了一包。”
一包糖而已……风煊的手用力握上了窗棱,一声冷哼待要出口,猛然间想到,不好,他连一包糖也没有给小羽买过。
不单没买过糖,还把小羽逗哭过。
风煊:“……”
那边谢陟厘接过糖,道了谢,将搁在旁边的一盘鲜枣递给王二哥:“这是我清早才摘下的,刚熟的头趟,请带回去给大娘尝尝。”
王二哥接了枣,却没急着走,问道:“明天我娘要去云川城赶集,你要不要一道去?我对云川城熟得很,到时带你好好逛逛。上回偏遇着北狄人,着实是扫兴得很。”
谢陟厘摇头:“不逛了。”
“那……张员外家请戏班做戏,要不要去看?”
“不看了。”
“我娘做了小羽最爱的炖骨头,带小羽一起来吃饭吧。”
“不了,我也要做的。”
风煊从前看谢陟三句蹦不出两个字,还觉得她话少,这会儿才发现她这习惯真是再好不过,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性格了。
果然,遇上谢陟厘这块交际铁板,王二哥也无计可施了,只是他休沐之日还特意起个大早,不就是为了谢陟厘么?毕竟他年岁也不小了,在云川城碰了好几回壁,如今只想快些把谢陟厘拿下。
此时无功而返,总归是不甘心,抽了抽鼻子,问道:“阿厘,你这是在熬药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谢陟厘立刻紧张了起来:“没有没有,没有人生病。”
说完才发现这也太过此地无银了,连忙补充:“就、就是小羽胃口不好,给他熬些治积食的汤药。”
“老二!”王大娘走了过来,“难得回家一趟,早饭都没吃就跑出来做什么?”
王二哥便解释桂花糖的事,又给王大娘看那盘枣。
王大娘给了他一个白眼,向谢陟厘道:“你家里那病人养得怎么样了?”
谢陟厘大惊:“没、没什么病人……”
“你每天买菜,又是鸡又是肉的,单只你们姐弟两个能吃得完?还往家里大包小包拿药材,你闻闻这药味,我在这儿都闻得见了,还想唬谁?”
王大娘道,“你起先不想说,大娘也就不多问,但你一个人服侍病人总归是辛苦,你说出来,我们街坊邻居都来帮帮你。”
风煊在窗后:“……”
中年大妈的好奇心与洞悉力着实是强大,不去当探子可惜了。
王大娘一面说,一面就要往里走,王二哥拉住她:“娘,阿厘再乖巧老实不过的,她说没有,肯定就没有……”
王大娘回头朝他啐了一口:“你的脑子叫狗吃了?娘跟你说的话全当耳旁风。你莫要再来烦人家阿厘,阿厘家里这里不单养个病人,这病人还是个男人!”
又问谢陟厘:“阿厘,你说句老实话,是不是?家里若只有你和小羽两个人,你后院晒着的衣裳里,那男子的衣衫是哪儿来的?”
谢陟厘早已经被王大娘的战斗力轰成了渣渣,一直提心吊胆被人发现的事情被这么劈口叫破,谢陟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满脑子都是——“完了完了大将军的秘密瞒不住了要被发现了我是不是破坏了大将军的计划啊呜呜呜我当初要是给大将军买女子的衣裳是不是就没这事了?”
王二哥一听有男子,顿时便不拦着自家老娘了,母子两个当真往里闯,谢陟厘叫道:“雄壮!”
雄壮嗷呜一声咆哮,拦在母子俩人面前,霸道也在旁边弓起了背脊,浑身炸毛。
王大娘扯着王二哥的手,不敢再往前了,只向谢陟厘道:“阿厘,看在大娘也算照顾过你们姐弟俩的份上,你给句明白话吧。莫要让人白费心力,世上就是有些傻子,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瞒着也是不行了,谢陟厘一咬牙,道:“是。他是我远房表哥,打猎的时候受了点伤,正在我这里将养。”
风煊在屋内叹了口气,这傻子,谎都撒不来。
果然王大娘立刻道:“你自小跟着老谢,爹娘都没有,哪儿来的表哥?”
风煊脸色一沉。
这妇人说话过于放肆了。
王大娘说话向来直,何况说得也是实情,谢陟厘倒没怎么在意,只是疯狂绞脑汁,吃力地解释:“这、这位表哥正是师娘那边的亲……”
一个“戚”字还在嘴里,那边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风煊卓立于门后,哪怕脸上还带着病容,哪怕身上穿的只是再简仆不过的衣衫,但挺拔身形摆在那儿,立时就把王二哥压下一个头,一身森冷之气简直是无风自动。
王大娘这般利口愣是一时不敢开言,只敢用手肘顶顶儿子,小声道:“……瞧见了吧?”
谢陟厘也呆掉。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风煊这副样子了。
这便是她最初在军营认识的那位大将军,这段时间在她家里又怕打雷又对猫过敏还跟一个小孩子针锋相对的仿佛是另外一个人。
“二位是阿厘的邻居吧?”风煊开口,声音沉静,“我确实不是阿厘的表哥,我是阿厘的未婚夫婿。”
此言一出,在场三个人都惊了。
连地上的雄壮和霸道都抬头望过来。
谢陟厘茫然四顾,一心怀疑自己的耳朵,但见王大娘和王二哥脸上一样震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就知道自己着实没听错,风煊一来就下了个大的。
“这……这听都没听过阿厘订亲了……”要不怎么说还是王大娘强大,在三个人当中第一个恢复的神志,“小伙子,你叫什么?哪里人?父母都是做什么的?家里几口人?多大年纪啊?”
“大娘叫我阿风吧,我今年二十三岁,祖籍京城,浪迹至此,一无所长,平时卖点力气养活自己。”风煊道,“我无依无靠,只身一人,和阿厘确实没有媒妁,系属私定终身。”
王二哥越听脸色越是难看,冷哼一声。
王大娘原本还看他气度不凡,以为是个人物,结果就这?王大娘撇了撇嘴,道:“那你这是上门女婿啊!”
风煊点点头:“上门便上门吧。”
王二哥忍不住道:“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入赘靠女子养,当真是无耻之极。”
风煊瞧了他一眼淡淡道:“我的命都是女子捡回来的,靠女子养又有何妨?”
“……”
谢陟厘呆呆地站在原地,心中生出了两个想法。
一,冲上去捂住这对母子的嘴,让两人把方才那些话全部吞回去。
二,抽自己一巴掌,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作者有话要说: 风煊:阿厘,上门女婿你要么?
阿厘:我可以当作没听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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