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大夫的头最近很疼。
这一批医女大多是娇滴滴的大小姐,让烧个热水都能把自己手烫起泡,然后还要曹大夫开烫伤药。
与其说是来干活,不如说是来添乱。
但就这样,大将军居然还是把她们全留了下来。
真正能派上用场的,总共只有三个半。
其中“三个”是以惠姐为首的,有点年纪,姿色平平,一看就是来干活的。
那半个则是谢陟厘。
谢陟厘是个兽医,药材都认不全,并不能指望她按方抓药,但她胜在人轻巧手勤快,给惠姐等人打打下手还是很不错的。
谢陟厘本人也很随遇而安的,当医女就当医女吧,反正拿的钱也差不多。每天替惠姐打打下手,替傅鱼丽等人收拾收拾烂摊子,一天基本就过去了。
很快就等来了入伍之后的第一个休沐日,谢陟厘一早就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回家一趟。
结果曹大夫走来向她招招手:“过来,这些医书给你。”
曹大夫是世家名医,即使是为了适应军营,刻意降低了自己的生活水准,但帐篷里高高的书架,宽大的书案以及案上件件不俗的文房四宝,都充分地暴露了主人原本不应属于军营的事实。
谢陟厘望过去,就见案上有一叠医书码得整整齐齐,堆得有半尺来高。
“不会……都是给我的吧?”谢陟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嗯,这些都是浅显些的,适合你入门,你先看着,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我。”
曹大夫忙得脚不沾地,交待完了就要走。
明明接近夏季,无论北疆和北狄都进入了水草丰美的休养生息之期,往年这时候是两边最松懈的时候,但最近军中的操练却比平时还加了一倍,连刚招募进来的新兵都开始用上了真刀真枪,不时就会搞出点伤口来将军医们忙得团团转。
谢陟厘和这堆医书对视了半晌,鼓起勇气拿起第一本,才翻了一页就感到了由衷的头晕——不是看得懂看不懂的问题,她的全部学识加起来大约就是半本《千字文》,这书上的字她都认不全。
——当一个医女,竟然要读这么多书的吗?
难怪惠姐经常口吐一些震惊她的莲花,原来是学识渊博所致。
谢陟厘抱着医书回帐篷的路上险些撞到一个人,正是三大郎将之一严锋,她连忙行礼赔不是,严锋却像是没听见,视线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谢陟厘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那是医女们的帐篷。
医女们的帐篷十人一间,明亮的阳光斜斜照进去,傅鱼丽正对着一面菱花小镜描眉。
日光耀眼,容光更耀眼,在到处风尘仆仆的军营里,还能看到美人对镜理妆,是何等难得?
谢陟厘悄悄退开,不敢打扰严郎将欣赏美景。
帐篷里理妆的并非只有傅鱼丽一个,只不过大家所占的位置不如那一处明亮而已。大家显然也注意到了严锋,纷纷笑道:“丽姐姐,那个呆子又杵在那儿发呆了。”
傅鱼丽朝外瞥了一眼。严锋站得远,日光晃得看不清脸,铠甲倒是反射着光,整个人光辉灿烂的一团,原本是有几分威武的,奈何他脚下像是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倒像是个杵在路上的铠甲架子,便显得有几分好笑。
傅鱼丽淡淡地道:“区区四品郎将而已,能瞧上本姑娘一眼,算是他的造化。”
谢陟厘听惠姐分析过,这些医女并非是庸脂俗粉,来头只不怕都不小,尤其是这位傅鱼丽,家里定然有人是大官。
饶是如此,听傅鱼丽用这般不屑的语气说出“区区四品郎将”几个字时,谢陟厘还是忍不住惊了一下。
毕竟在谢陟厘的心里,七品知县老爷就已经是大官了。
傅鱼丽瞥了她一眼,看到她怀里一堆的书:“啧,你倒还真是用功,怎么?还想再研习些壮阳药么?”
医女们都笑了起来。
谢陟厘和她们一起住了几天,略微摸出了一点和美人们相处的门道,于是诚恳地道:“惠姐说,人长得不好看,便要多读点书。”
“你倒是有点自知之明。”傅鱼丽顿时笑了,收起小镜,帕子轻轻往谢陟厘脸上一甩,“不过呢,人好看,多读书叫才貌双全,人不好看,读再多书也不过是当医女的命,何苦费这个劲呢?”
风煊喝了壮阳药还拒绝了她,确实让她颜面扫地,但谢陟厘全须全尾地下山来了,说明他照样也没动谢陟厘,傅鱼丽心里平衡了不少。
再加上这些日子谢陟厘整日在医护营忙上忙下,空了还会去兽医那儿帮忙,并没有踏进这大帐一步,看起来好像真的只是大将军因着某些原因认识,但也仅止于认识而已,傅全丽便没大将她放在眼里,只冷不丁刺她几句。
谢陟厘对此的反应是:您说您的,您开心就好。
这会儿还认真地点了点头:“傅姑娘说得很有道理。”
“……”傅鱼丽看着她,翻了个白眼,一扭头走就了。
谢陟厘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她一向谨遵师父的教导,出门在外多顺着点别人总是没错的,这样比较不容易被打。
众人也都跟着傅鱼丽一起走了,她们打扮停当,为的是去校场看操练。
看操练是假,看巡查操练的大将军是真。
谢陟厘放下书,看着美人们像一群花蝴蝶似地飞了出去,心里由衷地觉得惠姐说得对。
她们来军营果然是干……那啥的。
*
被这么一耽搁,谢陟厘怕赶不上回家给小羽做午饭,抄近路从校场旁边走。
校场十分宽大,东西两边的高台上,旗兵挥动大旗,将两名将领的命令传达给士兵。校场上兵如龙,马如雷,踏得整个校场尘嚣日上,卷起的飞尘都被风吹到这边来了。
谢陟厘拿袖子掩住口鼻,快速赶路。
忽地,前方道路的守兵将手中的长/枪交错,拦住了她的去路。
谢陟厘一惊,还来不及问为什么,守兵示意她去看校场外点将台上的旗语:“来人不得通行。速去点将台。”
谢陟厘更惊了,疑心守兵看错了旗语:“我?去点将台?”
这两样东西八辈子也扯不上什么关系吧?
守兵肯定地道:“旗语就是这么说的。”
谢陟厘只得拎着她的小包袱,绕过校场,途中经过花枝招展的医女们,医女们本来是挥着绢子替士兵们呐喊助威,此时见了她,纷纷停下来,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点将台上。
谢陟厘心道:这下麻烦了。
点将台高出校场许多,场中情形一览无余。她从台阶上去,首先看到的就是路山成,他还是那副“又看见你了真他妈晦气”的脸色,不情不愿地让开了路。
风煊坐在椅上,和士兵一样穿着甲衣,发髻束得紧紧的,鬓角像刀裁出来的一样锋利,视线盯着校场内,专注而冷静,像是根本没有留意到她上来了。
果然是守兵看错了旗语吧?
这么些天风煊跟她的生活秋毫无犯,除了第一天的荒唐错乱,他跟她原本就不会有什么关系。
趁他还没发现,现在走人还来得及,就假装她没有出现过好了……
谢陟厘这么想着,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就这么一小步,风煊也没有回头,背后却像是生了眼睛,道:“站那儿。”
“……”谢陟厘头皮一紧,顿时不敢动了。
这么一站就站到了这一波的操练结束,风煊简短地评价:“左军阵法尚有凝滞,变阵速度不足。右军士兵下盘不稳,易乱阵脚。三日内左军再加一个时辰阵法操练,右军加一个时辰沙袋负重跑。”
命令被传达下去。
“你这是要去哪儿?”风煊道。
他并没有回头,依然望着校操方向,新的士兵正准备入场演练,谢陟厘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路山成用力瞪了她一眼,她才反应过来风煊是在跟她说话,连忙答道:“今日休沐,打算回家看看。”
“休沐?”风煊像是没听说过这两个字,回过头来看着她。
他的视线带有无形的压力,谢陟厘不敢抬头,心说您还不如不回头呢,同时又在犹豫,不要告诉她大将军从来没有休沐过,不知道军医一旬休一日的规矩。
“曹大夫休沐了吗?”
谢陟厘心中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没有。”
“路郎将休沐了吗?”
谢陟厘声音更小了:“……没有。”
“我休沐了吗?”
谢陟厘脑袋低到胸口,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
风煊发出灵魂拷问:“我们都没有休沐,为何谢医女你要休沐?”
“因为……”谢陟厘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因为我比较没用,而且不思进取。”
“噗”,路山成没忍住,憋住一声闷笑。
风煊冷冷地看路山成一眼,路山成闭上嘴,转过身去。
不过这个答案显然是风煊没有料想到的,他顿了顿,问道:“医书看了吗?”
谢陟厘一呆,他怎么知道曹大夫给她医书的事?
她的头低得不能再低,但风煊因为是坐着,倒是很容易地把她的表情纳入眼底了,他微微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些:“阿厘,从这里到西角城,来回得两个时辰,有这两个辰,何必浪费在奔波之上?拿来多读些书,多学些医术不好么?”
谢陟厘再一次被他这“阿厘”两个字叫得惊了一下,既不敢分辨说休沐天经地义,也不敢解释说书实在看不懂,只能点头:“大将军说得是。”
风煊道:“你底子薄,再不抓紧,将来如何能入太医院?”
谢陟厘忍不住抬起了头,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太医院?”
她这辈子跟这三个字有发生关系的可能吗?
风煊只见这只鹌鹑一听这三个字便抬起了脑袋,心想果然还是太医院比较能触动她,便语重心长地道:“你自己不努力,纵然我有心相助,恐怕也没办法送你进去。”
“……”谢陟厘的嘴巴忍不住张大了嘴,“我……为什么要去太医院?”
她的眼睛本就是圆润如一枚杏核,这样睁大了的时候,更是圆滚滚像猫儿似的,小巧的嘴唇微张,柔润的淡红色很像清晨带露的芍药花瓣。
校场外那些着意打扮的美人们没有占去风煊一分目光,身上半点脂粉未施的谢陟厘却让风煊的心神微微动了动。
他的心神一向坚硬得犹如铁铸,这会儿却有一个瞬间,好像风轻日暖,有花枝在眼前扶摇。
不过他很快便收住这短暂的失神,沉声道:“因为这是你的梦想。”
谢陟厘:“…………”
为什么,我的梦想……我自己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谢陟厘:还有,休沐真的是天经地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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