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令太后气恼的事情还在后头,在朱翊钧有意无意的引导下,刑巧如不仅坦然诉说了发生在南直隶百姓身上的惨剧,还把这一切与张居正扯上了关系。
南直隶的倭患说实话还真跟张居正有点关系,大明意义上的“商税”和后世人们的理解有很大的区别,朝堂并不重视交易税、几乎没有增值税,朝廷眼中的商税大头是针对典当铺的税款。
什么人才敢在大明开典当铺?这些商铺的后台都是非富即贵之人,这些人有的是偷税漏税的法子,收这些人的税那真是个斗智斗勇、回报率贼低的事。
这也就导致了大明在商税上的收入十分不起眼,作为一个传统的儒家精英,张居正完全不能理解一支强大的海军有什么意义,毕竟过去整整四千年、中国在东亚的海上都没遇到过像样的对手。
倭患和俺答汗的威胁相比那就是个屁,女真人给朝廷的压力都比倭患大,要是不趁着俺答汗吃斋念佛的这几年尽快重建九边边防和京城三大营,等草原上再出个俺答汗这样的枭雄可就悔之晚矣。
在这种思想的促使下,张居正挪用了不少水师的经费,还限制了水师巡航的范围以降低损耗。
这在一定程度上催化了启元年间异常猖獗的倭患,倭寇们往日忌惮朝廷的水师、是不敢像熊野源内一样聚集这么一大股军力的,毕竟明军的水师在东亚可是独一档的存在。
这两件事本来不能直接划上等号,但朱翊钧在舆论战方面是专业的,他为刑巧如准备的话术直接把削减水师经费与东南倭患挂上了等号。
御花园里的这些听众可不是一般人,她们都是燕京大臣和勋贵们的妻女,这里发生的事情不用半天就能传遍整个京城,李太后立刻打断了刑巧如的话。
“巧言令色。南直隶的倭患从太祖爷时期就已经开始,朝廷年年给水师拨那么多银子,也没见倭患消停多少。
倒是嘉靖爷派人在陆上组织军队突袭倭寇聚集点、清查与倭寇有关联的村镇,这才让嘉靖朝的倭寇气焰不再那么嚣张。
由此可见倭患的真正问题在于陆上、而非水师,张先生挪用水师军费也是为了重建三大营,好一举荡平东南、使朝廷再无后顾之忧,怎能直接将这两件事扯上关系?”
李太后毫不留情地驳斥了刑巧如的说辞,这一位面的嘉靖朝并未像历史上那样爆发严重的倭患,朝廷只组织了多个卫所和地方乡勇的围剿就把倭患压了下去。
太后发话了、刑巧如一个平民不可能再把话茬接下去,朱翊钧果断把话茬接了下来,今天说什么都得把这盆脏水往张居正脑袋上扣实了。
“倭寇自海上来、犹如从草原上席卷而来的骑兵,就像抵御游牧袭扰的最好方法是建立长城、御敌于国门之外,消除倭患的最好方法也是在海上建立起一座漂浮的长城,彻底将倭寇挡住。
在陆上组织民勇和卫所军只是消极应对的一种方法,倭寇们总归能找到防御的漏洞,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朱翊钧这一番话条分缕析、不卑不亢,他跟着张居正学了六年的政务、还是广西最大的走私头子,对东南局势比幽居深宫的太后要清楚地多,分析起来自然更加令人信服。
贵妇和小姐们听得频频点头,一边却不禁偷偷看向李太后,后宫——内廷——内阁,这是启元朝前期充当定海神针的铁三角,攻击张居正和攻击太后差不了多少。
一旁的李太后脸上冷若冰霜、再没有丝毫笑意,即便是母子,涉及到政治也必须严肃对待。
“皇上想说什么不妨直接说出来,遮遮掩掩的做什么。”
李太后平时唤朱翊钧声音都十分轻柔,她刚刚却把“皇上”二字咬得重而清晰,这是太后发怒的前兆,朱翊钧不禁有些畏缩地缩了缩脖子,但还是硬着头皮把下面的话说完。
“听说张先生的父亲年事已高、近日又偶染恶疾,不如派御医过去看看,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朝廷也来得及准备......”
朱翊钧这番话一出可谓是图穷匕见,在场的夫人们心中顿时了然,皇上这是觉得张居正的权势大得有些吓人了、得罪的人又实在太多,准备借着这次张居正的父亲病危把他从朝廷里赶出去。
张居正走了、朝廷一下就出现了巨大的权力真空,太后必须提前为皇上行冠礼让他亲政,皇上就可以从容地以首辅之位为筹码,在朝堂上提拔一股忠于自己的势力。
至于张居正?先不说他失势后因改革而利益受损的那些人会不会放过他,就算张居正真的平安度过了三年守孝期回到朝廷,他也绝不可能再有今天的权势,到时候皇上有的是拿捏他的办法。
异常凉薄的想法,但从老朱家代代相传的优良传统来看,这还真是大明皇室能做出来的事情。
“张先生就是朝廷的柱石,皇上要向他学的东西还多得很,张先生会一直辅佐皇上到三十岁,类似的话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太后此言一出,在场但凡稍微有点政治嗅觉的各家夫人都面色剧变,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侧首看向朱翊钧。
沐浴在众人视线里的朱翊钧双拳紧握、面部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仿佛下一秒就会勃然大怒,但他最终还是压抑着怒火向太后低头认错。
“母后教育的是,朕以后一定会更加重视张先生对阵的教诲。”
“怨不得坊间都说看戏是玩物丧志的事情,以后除了庆典和节日、不要再把戏子带进宫来!”
太后没有再看朱翊钧、转身拂袖离去,各家夫人领着女儿心事重重地跟在太后身后随之离开。
想要夺权的天子、维护首辅的太后、南直隶的倭患、张居正的父亲病危......没人再在意什么选妃不选妃的了,这场戏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必须赶紧把消息传回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