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老妇人收敛了尸首,毛君诚也顾不上自己满手满身的泥土,魂不守舍地走在回燕京的路上,午夜的燕京郊外出奇地黑,看不见半点光亮。
原来一直嘟嘟囔囔的茗烟此时也不抱怨了,他看看毛君诚那双失去了光芒的瞳孔,欲言又止了半天才鼓起勇气宽慰他两句。
“少爷,你已经做得够多了,这件事跟咱没啥关系,那老太太咱也不认识,别难过了。”
“不,我只是......觉得自己很恶心。
我之所以愿意送她去刑部,不是因为我有多高尚,而是因为送她过去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但当我意识到她身上有冤屈、而且还可能跟某位朝廷要员有关时,我立马退缩了,因为这件事真的会影响我的前途。
说到底,我并没有因为读了很多圣人之言就比别人高尚多少,我只是希望给自己一种......虚伪的道德优越感罢了。”
“别这么说、少爷,千万别这么说。”
茗烟在一旁听得几乎哭出来,他没读过毛君诚那样多的书、说不出什么精妙的大道理来,但少爷这骂自己也骂得太狠了,直接就把自己之前为人处事的准则全盘否定。
这天底下哪就有那么多圣人君子了?大家都生活在社会良俗和王法的范围之内,偶尔发发善心、一辈子不做太大的恶事就算得上好人了。
教育、法律、良俗的存在从不是为了培养圣人,而是为了培养好人。
可惜毛君诚的良心远比一般人要大,他特别有读书的天分,十二岁中了秀才、十六岁就中了举人,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十六岁还能中个进士。
比起那些皓首穷经、把所有精力和心思放在四书五经上只为求得功名的举子来说,毛君诚轻而易举地就摘取了他们梦寐以求的桂冠,因此可以把闲心放在那些无人问津的“俗物”上。
自己临行前老师的教导不断在耳边回响,迫得毛君诚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已经是堂堂举人、马上要去京城考取功名的人,为师没什么能再教给你的了,临行前送你一句话吧:你还记得自己名字的出处吗?”
“学生不敢忘!‘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父母和先生为学生取这样一个名字,就是为了告诫学生要时刻牢记自己的本心,不要被外物所动摇。”
“还记得就好,你以后走到哪里、都切莫把自己的名字给忘了。燕京的朝堂是每一个读书人梦寐以求的证道之处,但也是天下最为波云诡谲的地方,你就算再没有底线、再坏事做尽也未必就能出头。
不要被燕京的灯红酒绿迷了自己的眼睛和心智,哪怕一辈子当个默默无闻的小吏,为人处事也一定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毛君诚越想便越觉得难堪,最后忍不住蹲下去用手捂住自己的面庞,
“是故君子诚之以贵......我都做了什么?我看着一个子女含冤而死的老太太走进刑部衙门、再被人把尸体丢出来,自己却战战兢兢地躲在一旁生怕被人发现是我送她过去的,我都做了什么......”
茗烟看着地上失落的毛君诚一脸无奈,在被毛家收留当小厮之前,他就是大明一个普通农民的儿子,对这种事情早已见怪不怪。
这个时代的乡村生活和平静、淳朴完全就搭不上关系,乡村里有的只是作威作福的豪绅老爷、仗势欺人的狗腿子、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普通农民,偶尔闪过白莲教徒若隐若现的身影。
就算是这样一个恶劣的环境,农民们还是希望能用尽办法让自己活下去,因此许多丑恶、残忍、骇人听闻的事情便油然而生,这不是什么人性本恶,而是不这样很多人就活不下去。
农民出身的茗烟早就把那些脏恶的东西看够了,因此完全不能理解毛君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妇人如此失落,人命在这个时代可算不上什么值钱的东西,起码百姓的不是。
“少爷,别多想了,再过一个月您还要考科举呢。”
“科举......对!科举的时候天子和首辅大人也会来!他们会来慰问参考举子,那时我就能把这件事直接禀告给天子和首辅,茗烟你真是太聪明了!”
毛君诚突然欣喜若狂地跳了起来,还有一个方法,还有一个方法可以证明他的那些书没有白读,这世间还是有地方可以申明公理的。
直接告到天子那边去!把这件事彻底闹大!
这个时代百姓和读书人的思想还较为淳朴,即便经过了叫门天子、修仙皇帝的苦痛,大多数人仍然相信皇帝是好的,只是被小人和歪理邪说给蒙蔽了,只要天子认清了那些小人的嘴脸,整个大明就会瞬间河清海晏起来。
偏偏这个思维误区是不能通过读书解除的,书读得越多、反而就陷得越深,非得像张居正那样亲眼见证了嘉靖、启元爷的统治模式,你才会对这个国家的皇室彻底绝望。
茗烟看着突然振奋起来的毛君诚几乎抓狂,他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啊!而且这样一来事情不就越闹越大了吗?就算皇帝只有十岁,任何闹到他面前的小事也足以变成能压死一片大官的大事!
“不是......这事儿虽然很悲惨、但也不至于直接闹到皇帝眼前吧?而且这样的话少爷您的前途怎么办?”
“我相信大明,也相信君上,就算为了我这些年读的圣贤书,我也得拼上一次!”
毛君诚越说便越笃定,激动地忍不住开始原地来回走动。
“这样的事情不是我一个人能做成的,我得再找些同道来才行......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