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掌柜还在晕天黑地,这边的方唐镜已经与钟云亭开始了互吹模式。
原本应该是剑拔弩张的两人,由于有了共同完胜同一个敌人的经历,顿时变得惺惺相惜了起来。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人最欣赏的就是自己,当别人具备有与自己相同的优点时,称赞别人,其实就是称赞自己。
这就是所谓是“不打不相识”,“英雄惜英雄”的真正含义所在。
既然是称赞别人就是称赞自己,定然是毫不留力的。
“久闻钟师兄博览天下群书,过目之书必背而后默,人皆以为钟师兄乃是博闻强记的天才,却不知‘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钟师兄这份‘天才’‘实是百份之九十九的汗水外加百份之一的天赋’赢得,好生令人钦佩。”
钟云亭心中一震,竟生出了人生得一知己,足慰平生的感觉。
“天才是百份之九十九的汗水外加百份之一的天赋!”这一句,实在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去。
一百份的成就里有九十九份的努力,只有一份才是天赋!在别人听来,或许可能会认为方唐镜是在贬低钟云亭的天赋。
但对于同是寒门的钟云亭来说,这句话无疑就是方唐镜感同身受的有感而发,是对自己一直以来刻苦努力,头悬梁锥刺股的最大肯定。
一个意声坚定,百折不挠的人,是不相信什么生而知之的神童的,孔圣人都没有说自己是生而知之,其他人也配?
“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天才是百份之九十九的汗水外加百份之一的天赋!”
这两句话本身就是警句一般的存在。此时被方唐镜信手拈来,再贴切不过。
即便是持才傲物的梦之队余人,也都因这两句话而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种心灵的冲击,顿时又让外围众人都听得呆了。
“听着好有道理的样子!”
“唯勤能补拙,做学问是没什么捷径可言的,这两句真是说到了根子上,大妙。”
“果真是大妙,就是听着太直白了一点,似乎有些俗。”
“唉,学问做到深处,大俗即大雅,方唐镜,松江府第一秀才之名,果然无虚!”
人群先是喧哗,然后就渐次平静了下来,咀嚼着这两句话的意思。
“方贤弟锦秀心肠,信手拈来皆成文章,云亭今日始信‘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贤弟大才,愚兄不及也。”
钟云亭心有感慨,对方唐镜的评价相当之高,形容方唐镜的学问已经达到积土成山,积水成渊的地步,可以兴风雨生蛟龙。
这就有些过了,方唐镜自家事自家知,两辈子的才学加起来是有一些,却也当不得如此赞誉,这些格言警句心灵鸡汤,上一辈子都烂大街了好不好。
“咳,咳……”方唐镜老脸微红,连忙转移话题,道:
“愚弟久仰钟兄学富五车,然而听说钟兄每一本书都是亲自上门所借,又亲手默写出来,其间辛苦远逾常人自不必说,愚弟只想知道钟兄是何时生起集书换书的念头?”
说到这些事,钟云亭似有些感慨,唏嘘,眼神有些遥远,似是想到了很久远的往事:
“借书,读书,默写皆为乐事,并不辛苦。只不过,正如贤弟适才所言,‘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愚兄上门求借,也时常吃闭门羹的。”
“但促使愚兄行集书之举的,乃是十一岁那年的一次借书之行。时闻三十里外姚员外家藏书颇丰,愚兄少不更事,贸贸然便上门求借,结果自然是被拒之门外,怏怏而去。”
“如此也就罢了,然此人为免愚兄翌日再上门求借,竟让家奴追之,面折愚兄‘塌薄屡之子,安敢癞蛤蟆想吃天鹅屁乎?’”
塌薄屡之子,松江土话,指低贱人家的孩子,对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说这番话,可谓恶毒之极。
“愚兄漏夜赶路,不巧又淋了雨,未及到家便病于路边,幸赖家严寻得背回家中,卧床三日始得下床。”
“这三日里,虽是卧床,然每每梦中想的却是能借到书的美梦,梦醒之后喟然长叹。”
“经此一事,愚兄深知学子读书之难,借书更难,于是每得一书必背之默之,而后再与人换书背之默之,如此年复一年,遂有今日之藏书,实则都是愚兄的手抄本,比不得原版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十年如一日的坚持,这份毅力,又有几人能做到?
方唐镜有过十余年每日练字的经历,那份枯燥的坚持更是感同身受。
“钟兄家里藏书自是极丰厚的,小弟此后定当拜访,借遍珍藏,钟兄可不能行那守财奴之举,可乎?”
钟云亭自然从不吝惜借书与人,不过也是有规矩的,一次一本,珍本更是需要以一换一,方唐镜此时开口便要阅遍群书,自然是毫不见外,把自己当半个主人了。
城墙上画脸,好大面子!
就在众人以为方唐镜会碰个软钉子的时候,钟云亭却是异常高兴的说道:
“固所愿,不敢请耳!贤弟之来,愚兄定当扫榻相迎,与贤弟请教学问!”
这是把方唐镜看得比自己还高,要真心请教学问的样子。
方唐镜不得不再次转移话题:“兄长可曾想好,该做一篇何等文章?”
按照约定,文会胜出一方有优先留下墨宝的权利,方唐镜这么问,显然就是把胜利拱手相让了。
钟云亭却不肯占这个便宜,正色道:“贤弟又何必自谦,一眼便识破此幅赝品,当是贤弟当先留下墨宝才是。”
方唐镜心中对此人好感再增,他已经出了风头,此时自然不会再争先手,坚辞。
眼看两人又陷入到你推我让之中,众人好不郁闷。
反是憋了好久无话可说的刘指挥使突然灵感大发,从怀里摸出三粒色子,大叫道:
“你二人不如赌上一把,幺二三里猜大小,简单明了,谁赢了谁先,最是公平!”
堂下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愕然,这是严肃的公堂好不好?你确信要这么做?
投色子定输赢?这真的好么?
李大宗师没有说什么,反面带微笑的看向刘指挥使,眼神里颇带着些鼓励的意味。
“咳,咳……”李知府面色微红,借着咳嗽,已经用大袖挡住桌上的色子,正色说道:
“刘指挥的意思是,赌一赌……天命,对,天命!诸位皆是一时之俊杰,既然不愿作意气之争,如此甚好……反正…刘指挥的意思就是让上天作决断。”
众人神色古怪,就喜欢看李知府如何一本正经地圆这个尴尬的场面。
李知府也是相当有急智的,此时已想到一个方法,微笑道:
“所谓天意,就是各位以钟秀才所述借书之遭遇,各写一文,最优者刊之。”
不错不错,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天意”!
命题作文,看上去倒是十分公平,不过呢,作出这个决定,李知府是存了些私心的。
梦之队有六人,一人一篇文章,不信选不出一篇文章压倒方唐镜。
何况就算方唐镜真的写得不错,陆掌柜和莫师爷自然也会鸡蛋里挑出骨头来,得便宜的还是梦之队。
方唐镜叹了一口气,这简直真的就是天意,还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