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方唐镜的措施如此讨巧,众人心下里微笑。
这方小师爷果然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做的好一手锦秀文章。
不得不说,整顿牙行这一条,既逢迎了上官,又不真正得罪地方,还能捞取诺大的名声,如此人物,前途无量啊!
因此众人对于他所说的生丝统购事宜顿也是兴趣高涨起来。
生丝也是属于硬通货行列的,官府的税赋可以用生丝直接上缴,跟米粮一样的坚挺。
在江南,地方上缴的税赋除了银两之外,粮食和生丝是另两个大头,而且不能折抵银两,要交实物。
之前方唐镜整顿牙行的举措可以看着是将小户的粮食留在本县境内,保证夏粮征收的数额,那么接下来的生丝统购便是更进一步,要将大量的生丝留在手里,也是一个相当得力的举措。
而且生丝不同于粮食,虽说受灾之后也会大涨,却不可能如同粮食一般涨到天际,毕竟粮食是用来食的,没了粮果腹会死人,而没了生丝,大不了少织点布而已,还顶得住。
粮食和生丝对于本县地方官的意义自然不用多说,所以很多人也是明白方小师爷为何定要将之牢牢控制在手中。
“咱们松江布天下闻名,而我江泉县更是历来出产生丝最多的地方,占了松江府三县生丝的四成还多,以往生丝皆由各布商各自收购,价格参差不齐,不但伤了农,对商人们自己也是不利,常年纠纷不断,所以经过研究,本县决定自今日起,所有生丝均有‘救灾扶贫基金会’统一收购,然后统一定价,大家以为如何?”
因而这个措施一提出来,所有人的目光就看向了庞掌柜一行人。
松江布风行天下,江泉的布商是极多的,仅次于粮商,所谓统购,说白了就是剥夺这些布商的话语权,然后再高价卖给这些布商。
这不用想都知道是要遭到布商们反对的,所以方唐镜话音一落,就有一名布商跳了出来大声反对:
“小师爷这话不妥,自来生丝都是各家自收自销,全凭本事,官府若横插一脚进来,小老儿情愿去别处收购,另起炉灶。”
说话的人大家都认识,并非江泉本地人,而是宁波一带来江泉做布匹生意的商人代表,邱大掌柜。
邱大掌柜背后代表的乃是抱团的宁波大商,每年对松江布的需求十分巨大,便连庞掌柜这样的大地头蛇生意都及不上他一半。
象邱大掌柜这样的过江龙在松江三府还有很多,他们这些人自然是因为松江布的市场规模,不论从产地还是织造均是十分便利,因而才在江泉买地建作纺的。
这话可不是虚言,江南几乎三家里有一家养蚕,生丝并非只有松江一府出产.
松江布之所以风行天下,乃是多种原因促成,比如这里乃是绝佳的走私港,十分便利外销等等,绝不仅仅是因为蚕丝的质量比别处好太多。
邱掌柜十分精明,自己这些人若真撤走,江泉的生丝需求量必定大减,至少要少一半。
而需求决定价格,由此引发的生丝降价就会让官府承受不起。
更遑论生丝价格一旦大幅下滑,养蚕户必定减少,更会形成灾难性的恶性循环。
不要说一个江泉县,就是松江府也承受不起如此恶劣后果。
这还不算他们这些人每年上交的赋税,为当地贡献的就业和生活费用呢,给地方官的打点孝敬呢?这又是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
这就是后世为何各地都争相以种种优惠措施,拉下老脸也要争取更多外商外资的缘故。
不仅关系到民生,税赋,也关系到地方官政绩和官帽啊!
外商的好处在坐的都知道,这些人本就是他们的大客户,自然没有把财神往家门外赶的道理。
而且这些人虽是外商,却与本地商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若受到打击,本地的布商也一样受打击,唇亡齿寒的道理难道会有人不懂?
因此在很多人眼里,不论是外地还是本地的布商都会联合起来反对这个提议的。
便是刚刚成立的“救灾扶贫基金会”,虽然十分眼热,想把生丝的收购权掌控到自己手里,却也认为方小师爷的这个举措操之过急,应当徐徐图之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不趁着这次大灾行非常之事,以后怕是更无机会。
就在众人等着看方唐镜要如何应对的时候,庞掌柜那边的本地布商朋友圈里,一名瘦高商人已经急不可耐的跳将出来,大骂道:
“姓邱的,你当真是城门大的纸上画了一个鼻子,好大的脸面!不要以为猪鼻子插了根葱装象,就阎王面前充老鬼,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少了你们这些外地来虎口夺食的,爷们活得更滋润些。”
方唐镜一看,这货不正是当日那位骂庞掌柜,骂到庞掌柜抬不起头的麻掌柜?从混混混到布商,这家伙不但有两把刷子,眼力劲也是极好!
方唐镜昨日将这几位本地犯事的布商留下,就是为了今日,双方达成协议,原本是安排庞掌柜出马的,想不到这位麻掌柜如此识趣,果然是术业有专攻,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麻掌柜也是得意洋洋,他等这个表现的机会已经很久了,本来说好是庞掌柜出头的,他突然跳出来,这叫当仁不让,他早打定主意,誓死也要抱牢方师爷这条大腿的。
这位出身地霸的麻掌柜,嘴上的战斗力绝不是盖的,不开口便罢,一开口就是一套套的往人头上斩去。
不待邱掌柜回答,他已经旋风般斩出第二板斧:
“我去你老小子的先人板板,实话跟你说,我们江泉的生丝难道愁卖么?扬州的严员外,知道么?前些天还请咱们庞掌柜吃酒,想在咱们江泉干一票大的。少了你一个邱屠夫,难道大家就要吃带毛猪?!”
严员外,不是姓严名员外,乃是黑话,就是盐商,当然,跟这麻掌柜结交的十有**是兼走私盐的灰色商人。干一票大的,意思就是这些人银多又不敢露白,想找门路洗白了。
这时还没到扬州盐商富可敌国的时期,朝廷管制极严,但已经有人干起了这门生意,尤以私盐为甚。
知道这些事的人不少,却是不敢宣之于口,不料这麻掌柜大嘴巴,太他嬢的敢说。
不过大家也觉得奇怪,这麻掌柜有什么立场不维护自己布商的利益?反倒要倒向明显不利自己一方的方唐镜,奇哉怪也!
麻掌柜明显是临场兴奋型选手,眼见邱员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立马补上第三板斧:
“若不是朝廷三令五申不得再占用耕地种桑,能产的生丝就这么多,已经没地容下外人,不然你看看,咱们江泉县非要被挤爆不可。你吓唬谁,你走一个试试!不走你是我孙子!”
这条说得在理,若是朝廷放宽政令,县里的地怕不有八成要被种上桑树,养蚕的利润多高啊!养一发蚕,就能抵得上水稻一熟的收入,松江水稻一年两熟,而养蚕,一年能养十发。
只不过江南乃是朝廷最主要的产粮地,素有“江南熟,天下足”之美称,因而从来就没有放宽过放地的政令。
此时江南诸地,三分养蚕,七分种田已是朝廷容忍的极限,再多,就超出红线了。
邱员外被麻掌柜一连三斧斩得险些吐血三升,自己一边的都不齐心,凭什么跟官府讨价还价?
这家伙难道是猪么?不知好歹,净你嬢胳膊肘往外拐!内斗内行,外斗,外行都算不上!门都没摸清,也不看看自己该喷谁才对!
可话说到这个份上,还能说什么,难到真的撤出江泉?
邱员外老脸臊得通红,开骂吧拉低了身价,就跟这蠢货一样粗鄙,不但不符自己儒商的身份,也让人笑话窝里斗,一把年纪了,老脸往哪搁?
最重要的是这蠢货还不是这事的正主,悲哉!
邱员外此时当真是尴尬他妈给尴尬开门——尴尬到了家!
好在这时,方唐镜适时出来化解了这个尴尬:
“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其实,各位的田地,也不是不可以种桑!”
咚,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跳将起来!有这等好事?绝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