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又是一回事。
银子人人想要,但这涉及到海禁的问题,也就是“祖制”的问题。
这就不是小问题。
从太祖禁海到成祖开海、下西洋、再之后又断绝了海路。
似乎自文皇帝之后,大明的海政便又回到了太祖高皇帝的既定老路上。
但朝廷围绕着开海还是禁绝的争议,从宣宗开始,一直到现在的成化朝,从未休止。
每隔数年,成祖皇帝时郑和七下西洋的辉煌记忆便会被人旧事重提。
一般来说,南人赞同开海运的居多,北人认为当禁海运的居多。
另外,大部份沿海籍官员,不论南北,大多也是赞成开海运的。
但朝廷迫于北虏之患,国防重点和大部份国库都要被迫投入到边镇之中。
若是扶持海运,势必要削减北边抵御边患的开支,这又是大部份武将勋贵和文官们集体不能同意的。
于是围绕着海禁之策,朝廷上下便摇唇鼓舌,争得口水纷飞。
三阁老里,万首辅和刘次辅都是不支持开海禁的。
万首辅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这样就挺好,何苦为自己招惹麻烦。
刘次辅反对开海运则是因为他坚定地维护“祖制”。
刘吉刘棉花阁老身兼着礼部尚书,他是无可无不可的,风吹向哪边便朝哪边倒。
其他五尚书里支持海禁的却是占了多数。
兵部尚书项忠是最坚定的开海派,这与他本是浙江人,明白海运的巨利以及沿海倭寇成因有关。
户部尚书扬鼎也是开海派,他就是很单纯地想着户部能多一份收入,海运,可是巨利。
吏部尚书尹旻,山东人,与万首辅是老乡,同样不赞同开海运。
工部尚书张文质,直隶昌黎人,即后来的秦皇岛人,自然是开海派的中坚力量。
刑部尚书林聪,福建宁德七都人,也是开海派的重要人物,且此老曾在代宗废太子,即废除现在成化皇帝的太子名份时作仗马之言,众臣唯唯,独其矫矫,很受成化皇帝器重。
传阅完奏折之后,众人低头沉思。
刘次辅深深的着着怀恩公公,很是认真的问道。
“请问公公,这银山的消息,从何而来?”
怀恩公公回答道:“虽是出自书生之手,但应该同出于海商。”
居然……是海商……
成化皇帝只一听,面色便微微一变。
“海商……”刘次辅冷笑。
大明只有朝贡形式的海外贸易,是禁绝私人与海外通商的。
所谓的海商,大家都心知肚明,贩私商人。
这是不是说明这书生是和私贩商人有勾搭呢?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这份材料的正义性立即就大打折扣。
既然是不义的东西,依其法而行,岂非是不义之举?
刘次辅的一句话就为这事定了性。
兵部尚书项忠眉毛一挑道:
“刘大人,兵家用间,乃寻常事耳,与海商无关,只与国家利弊有关。”
众人也觉得,刘次辅未免扯歪了,在如此国家大事面前,什么海商其实半点都不重要。
“非也,我太祖高皇帝明令‘禁海’,又将倭国定为‘不征之国’,岂是无因?”刘次辅侃侃而谈,目光炯炯地盯着项忠道:
“莫非项大人自以为比太祖他老家更有远见卓识乎?”
太祖伟岸的光辉形象是谁都绕不过去的巍峨高山。
这是政治正确。
以往在朝廷上争论海运的时候,此言一出,谁也争锋,任谁都要哑火。
此时,项忠当然也不敢硬顶,张了张口,项忠谦虚地道:
“下官沐浴在太祖他老人家光辉之下,与有荣焉,然下官委实不知次辅大人所说之因,还请赐教?”
刘次辅微微一笑,想难我,可笑!刘次辅在这方面是不虚的,当即便道:
“太祖高皇帝明令于皇明祖训: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不自揣量,来挠我边,则彼为不详。而我兴兵轻犯,亦不详也。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之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
万首辅虽然与刘次辅不对付,但对于刘次辅的学问也是没法不服。
浩如烟海的皇明祖训也能信手拈来,这份博闻强记,不愧是帝师。
然而这不算完。
刘次辅背完这一段之后,恳切地朝着成化皇帝拱手道:
“陛下自问比之太祖太宗如何?”
众人一惊,这刘次辅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啊,直接就将军!
这话,放在别的臣子身上是不敢说的。
可谁让刘次辅是帝师呢,成化皇帝也要叫他一声“刘先生”。
当然,成化皇帝现在对刘先生相当不满。
你……用不着说得这么直白吧?
朕若有祖宗之英明神武,早把你们这些家伙拖出去各打五十大板!
“朕不如也。”成化皇帝老实承认。
“敢问陛下之臣子中有如中山王,诚意伯一流人物乎?”
靠,朕若是有徐达刘伯温这些臣子,早就横扫漠北了,还坐在这里跟你们叽叽歪歪。
成化皇帝扫了一眼万安和六尚书,人人避开眼神,低眉顺眼,全都是歪瓜裂枣。
“大不如也!”成化皇帝回答得憋屈,也有些恨铁不成钢。
事实上刘次辅一竹竿打翻一船人,人人憋屈,偏偏这话又十分在理,反驳不得。
刘次辅两手一摊道:“既如此,何必谈灭国之事。”
言下之意很明确,太祖他老人家都做不到的事,你就不要妄想了。
一顿操作猛如虎,竟是无差别轰击,人人内伤。
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淋下,成化皇帝失望无比。
成化皇帝看向万首辅。
万首辅躬身道:“刘大人不愧是老成谋国,臣附议。”
刘棉花连忙跟上:“臣亦附议。”
成化皇帝只能再次看向项忠。
项忠,你不是很能打的吗?现在怎地哑火了?
当年从鞑子手下逃脱,狂奔七天七夜的精神哪里去了?
项忠羞愧地低下头。
他也想有所作为,但这一次刘次辅的攻势实在太过犀利,实在没有还手之力。
“臣,附议。”
成化皇帝又看向刑部尚书林聪,你不是一向忠君爱君的吗?
当年众臣在代宗的霪威之下唯唯诺诺,唯独你一人敢仗义执言,勇气呢?
林聪不敢看成化皇帝的眼神。
不是臣不想救驾,实在是敌人太狡猾。
“臣,附议。”
成化皇帝阴沉着脸逐一扫了一遍,看来是没指望了。
可是当他扫过怀恩脸上的时候,发现怀恩公公忽然微微摇了摇头。
如果说这世上除了万贵妃成化皇帝还能信任谁,那无疑就只有怀恩了。
深吸了一口气,成化皇帝淡淡地道:
“既然众卿亦无话可说,此事便作罢吧,大家散了,各安其位吧!”
说完之后,成化皇帝已是话不想多说一句,转身入了殿内。
众人垂头丧气地散去。
刘次辅自觉制止了一场国家滥用国力的悲剧,高昂着头走了。
经此一事,想必自己在朝廷中的名声要大大的转正了吧?
力压奸相,苦谏君王,实乃清流领袖才有之气质,距离首辅之位又近了一步吧?
怀恩公公亦步亦趋地跟着成化皇帝进了内殿。
成化皇帝盯着怀恩道:“适才你为何不说话?”
怀恩道:
“陛下,海运之争非今日而始,外臣相互攻讦,难以成事,微臣有两策,可先行而后效。”
成化皇帝转怒为喜,点头道:
“不错,这些人喋喋不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爱卿有何良策?”
怀恩公公道:
“既然是秘策,咱们不妨让下面人秘密在小范围内试试效果,恰好汪直就在江南,不如便让他先试试,看看效果如何,若是见到了成效,再推广不迟。
另外,咱们只是看了一篇策论就贸然下达国策,确实有些不够慎重,所以臣才没有反对刘先生的话。
因而微臣想,咱们何不将献策之人召来,将一整套‘经济战’弄清楚,也好清楚利弊,这才能说服朝臣们啊。”
成化皇帝重重点头道:
“还是爱卿是真心为了朕,为了这个国家着想啊!不象有些人,口口声声祖宗之法,为国为民,实则心思还是放在了名利上。”
怀恩没有接话,而是问道:
“臣可不可以拆开糊名,看看到底是何人献此奇策?”
我……去,搞了半天,大家都还不知道作者是谁。
成化皇帝拍了拍额头,自嘲地一笑道:
“善战者无赫赫之名,朕倒是疏忽了,快快,拆开了看看,朕亦好奇得紧。”
怀恩动手拆开,顿时一怔。
是他?
这家伙竟是无处不在。
成化皇帝一看,也是一怔。
是他?
这个名字,这几个月出现的频率实在是很频繁。
江南发生的大事都有他的身影。
这次也不例外。
对了,这书生还欠朕一首诗,忘不了!
国家就是缺这样能做事又有办法之人啊!
“此乃真的国士也!”
从这天起,成化皇帝的屏风上,多了一个名字。
方唐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