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逆未能歼擒者,实由兵船不得力,接济未断绝所致。臣所乘之船,较各镇为最大,及逼近牵船,尚低五六尺。曾与三镇总兵原预支养廉,捐造大船十五号,而督臣以造船需数月之久,借帑四五万之多,不肯具奏。且海贼无两年不修之船,亦无一年不坏之槓料。桅柁折则船为虚器,风篷烂则寸步难行。乃逆贼在鹿耳门窜出,仅馀船三十,篷朽硝缺;一回闽地,装篷燂洗,焕然一新,粮药充足,贼何日可灭?……
……长庚熟海岛形势、风云沙线,每战自持柁,老於操舟者不及。两年在军,过门不入。以捐造船械,倾其家赀。所俘获尽以赏功,士争效死。贼中语:‘不畏千万兵,只畏李长庚。’实水师诸将之冠。……
不久之后,嘉庆的御案之上,便摆上了李长庚与清安泰的两封奏疏,此外,还有玉德弹劾李长庚的上疏,以及阮元摘抄的行军手记。嘉庆看着眼前的奏报,很快便即清楚,究竟谁才是东海柱石,谁才是真正贻误战机之人。
“玉德……身为封疆大吏,竟然昏聩如此,他何德何能再做这个闽浙总督!”嘉庆也对几名军机大臣大怒道:“七年了,他玉德坐了七年闽浙总督,如今看来,是朕用人用错了!蔡逆横行海上,他可曾打过一场胜仗?为何浙江文武要员俱能尽心海防,偏偏他就有那么多理由?李长庚台湾一战,焚灭贼船七成有余,他竟落井下石,说李长庚拥兵自重?如此庸劣之辈,天理国法,俱不能容!现在就传旨下去,将玉德一切官位职衔全部革除,再诏令李长庚,查抄玉德家产!他昏聩如此,若是再有贪赃枉法,私受贿赂之举,就直接在福州赐他自尽!也不用再回来了!李长庚那边缺大船,朕这次也给他造四十艘,每艘再补四门大炮,若是一时没有大船可用,朕也出钱帮他先雇商船,他能打胜仗,朕就一定用他!”
四名军机大臣自然看得清楚,玉德面对蔡牵攻台,前后应对失据,嘉庆如此重罚于他,也是玉德咎由自取,便即领旨去了。很快,嘉庆又下诏令,福建巡抚李殿图为人软弱,不能匡正玉德之失,故而一并夺职,并恢复了李长庚顶戴花翎。之后,嘉庆也考虑到噶玛兰在台湾位置重要,不当仅令土著自居,便设立了噶玛兰厅,由清朝中央加以管辖,噶玛兰也逐渐成为今日之宜兰。清朝政权在台湾的东进,也自嘉庆一朝而始。
李长庚在福建得了诏令,当即带兵前往闽浙总督部院,宣读上谕之后,便令下属兵士摘了玉德顶戴。随即陈步云便点齐人手,入总督府查封玉德家产。李长庚平日驭下甚严,故而兵士清点有序,却没有毁坏玉德府中半点财物。
可是玉德历任封疆十余年,一时官职俱被褫夺,家产又遭查抄,而奉命行事之人正是多不相和的李长庚,想到这里,玉德又怎能不怒,便也对李长庚笑道:“哼,李提督,这次你满意了吧?一个总督,一个巡抚,因为你一纸奏疏,一时同被免职,哼,从此之后,这福建绿营,就是你李大将军的天下了吧,我可恭喜你啊!”
“玉德,你我没有私怨,我对皇上上疏,只是将福建详情告知皇上,并没说要罢你官职,至于皇上其他诏令,我不清楚,也只能奉命行事。”李长庚眼看玉德已经不是总督,便也只以名字称之,道:“但你坐这闽浙总督,我想想也有七年了,你巡海剿贼是个什么样子,你自己清楚!我大军几次围剿蔡牵,眼看就能得手,可哪一次不是因你在福建掣肘,我水师方才无功而返?蔡逆横行至今,难道你没有责任吗?”
“李长庚,你说我有责任,那你来这个总督的位置上,就能比我做得更好吗?”玉德犹是不服,道:“这福建连年亏空,我任职七年才补了不足一半的缺,官府困顿如此,你让我怎么去给你筹钱,去清剿蔡逆?我做督抚前后十多年,这官场什么样,我比你一个武官清楚得多!你以为福建现在这个样子,就都是我一个人的事吗?”
“玉德,你沦落到今日这个下场,就是因为你为人庸懦,不知有所作为,唯知一团和气,若闽浙官员都是你这个样子,那自然一百年都改变不了!”李长庚看玉德狡辩,心中也不觉有气,便道:“我在外做官,都听闻你等福建大小官员,平日不思进取,凡有所作为之人,必被你等摈斥,上下贪贿成风,收了贿赂,便尽是人情世故,再无半分朝廷国事可言!若是如此,那就算把福建大小官员都换一遍,我看也是好事!”
“贪贿?你说贪贿?”谁知李长庚这样一说,反倒是玉德笑了出来,道:“好,你说我贪赃枉法,那我今日家产都在这里,你查,你尽管查!若是我家中财产多于一个寻常总督的家产,你自可定我贪贿之罪!到时候,我自己上法场,不用你给我动手!”
“步云,玉德家产查出来多少?”李长庚当即问道。
“大人,玉德府中现银、制钱,我们都已经封好了。”陈步云听得李长庚问话,很快便回来答道:“咱们现在一时算不出具体银钱有多少,但粗略估计了一下,现银和制钱大概四、五万两左右,其他家产,现在清点的,大概也就这个数了。”
听到这里,倒是李长庚吃了一惊。玉德担任总督、巡抚已有十多年时间,就算只论每年养廉银收入,一年都能获得一万五千两上下。如果玉德全部家产不过十几万两,那玉德纵使算不上清廉,总也不是贪官,至少绝非巨贪。
“哈哈,李长庚,你看到了吧?”玉德又怒又悲,却也不觉苦笑起来,道:“你再怎么查我家家产,也就是十万两上下了,我做了十年督抚,有个十万两算什么?哈哈,我也不瞒你,厚礼,我收过,下面官员的孝敬,我也都没退回去,可那些够干什么?我为了赔补钱粮亏空,每年还要倒搭几千两养廉银呢!你要是以为抄了我这督院,以后海上便能无往不利,你错了!算了,反正今日我输了,你要是还想着先前我不许你进兵之事,想要置我于死地,你尽可把我家产加倍报给皇上,到时候让皇上赐我一死!怎么样,那样的结果,你可满意?”
“玉德,我再说一遍,我与你没有私怨。”李长庚却也冷静了下来,道:“你这里有多少家产,我就给皇上上报多少,绝不多报一分,至于你京中、其他地方财物,也自有人一一清点,到时候皇上要定你什么罪,我做不了主,我能做的,就是如实上报。”
“哼,李长庚,若果然如此,你还算有点义气。那我也实话告诉你吧,这福建大小官员,就没有一个喜欢你这种人!你以为我走了,你就能打赢蔡牵,那绝无可能!到时候,你就看看这福建其他官员,是怎么待你的吧!”玉德清楚自己多半已无复起之望,却依然不服,对李长庚道。
“好啊,那我也等着他们!”李长庚冷冷道。
不过一月,玉德家产便已清点完毕,最终一并上报到了嘉庆手中,可眼看玉德家产不过十余万两,仅玉德养廉银的收入,便足以达到次数,玉德虽曾言收礼,却也没有明确的受贿证据,嘉庆也无法就此定玉德死罪。斟酌再三,嘉庆还是选择了从宽处理,将玉德家产暂时罚没,玉德遣戍新 疆,若是玉德还能回归中原,再行议定家产是否赐还之事。随后,嘉庆又念及李长庚久战辛苦,将他先前的处分一律撤销,还了李长庚顶戴花翎。
京中邸报传递极快,不过半月有余,阮元便得知了玉德罢官之事,想起先前自己和清安泰上疏,虽然可能只是最后一根稻草,却也让嘉庆彻底对玉德死了心。一时心中也是五味杂陈,想着玉德这次夺职,李长庚当是除了后顾之忧。可自己也把玉德当作诗文上的好友,如此让他身败名裂,总也不似朋友所为。可这时自己腿疾未愈,不时便要剧痛一番,也只得卧床看书,静等外界形势之变。这一日读书之时,右腿不觉又是一阵剧痛,忍不住叫了出来。
“叫你逞能,叫你逞能!”孔璐华在一旁看着阮元痛苦神色,也是一边帮他按着腿,一边抱怨道:“你说这守制之人,哪有像你这个样子的?平日不是写书就是编书,自己身子什么也不顾,这下好了,路都走不动了!”看着阮元仍拿着手中那册书不放,也索性将书夺了过来,放到一边,道:“你今天就好好休息,不准再看书了!”
“夫人,这……你不让我看下去,我这腿不是更疼了吗?”阮元苦笑道:“你看这部《九国志》,我小时候就听闻其名,只是从未见过,四库又未收录,这好不容易有了时间看一会儿,你非要把它拿走做什么呀?再说了,这还是岳父给我来信的时候提及孔府尚有抄本,我才得以观阅的,夫人你又何必跟自己家的书过不去呢?”
“你……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让爹爹给你送书了。”孔璐华道:“还有,你先前说的那什么图经和碑版录,你把手里的事都交出去,最近一个月要是我再看到你编书,你就不要出门了!”
“这个自然,夫人,你可不知道,这些书啊,外面有的是人想着和我一同编纂呢。”阮元笑道:“仲嘉妻族是镇江王家,他们家有个后生叫王豫的,对我这修书之事可感兴趣了,我没得病以前,他就一直问我,这《碑版录》能不能与他同修,这下好了,修书的事全让他揽去了。夫人,他们王家现在过江了,说是在瓜洲定居,家中风景最是好看,王家女眷也多有工诗之人,要是夫人以后有了空闲,我也跟仲嘉说一声,让他带你们去王家玩玩,如何?”
“夫子,就你现在病成这样,你还问我有没有空闲?你……”
“好好好,我安心养病,还不成吗?”看孔璐华果然有些不快,阮元也只好出言安慰。
然而这时,蒋二却突然从外面走来,道:“老爷,焦老爷和江藩老爷到了,说是老爷今日约了他们讲论经术,这……老爷还要过去吗?”看着阮元一时无力起身,蒋二也犹豫了半晌。
“没事,蒋二,把我手杖拿来,扶我过去吧。”阮元道。
“夫子……”看起来,孔璐华这次是更不满意了。
“夫人切莫担心,我都让蒋二准备好了,书房那里,我特意备下了卧榻,今日讲经,我就在卧榻上躺着,保证不起来,如何?”阮元看着情况不对,也连忙对孔璐华解释道。说着,便也让蒋二拿来手杖,自己则由蒋二搀扶,一路到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