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国璋这次北上,一共三艘座船。第一艘是专属幕僚属官们的,第二艘最大,行驶最平稳。玉娘和施华洛带着两女一子,还有老妈子、丫鬟坐这艘船。岑国璋被赶去了第三艘,陪他的是白芙蓉和俞巧云。
刚才唱曲的正是白芙蓉,她见老爷与诸位幕僚们谈得兴起,又见瘦西湖如此美景,一时兴起,自告奋勇唱了一曲,却不想把扬泰一霸林怀良给引来了。
白芙蓉自小在江宁长大,深知林家的权势。
世代皇商,做了一百年的盐商纲首,家里金山银海,与地方、京里的关系错综复杂,实属江南第一家。就算是应天府尹、江南藩台这样的当路政要,也不敢轻易得罪他们。
岑国璋进内舱时,白芙蓉连忙站起身来,歉意地说道:“奴家给老爷惹祸了。”
看到她满脸的愁容,岑国璋伸出手去,将她抱在怀里,用宽厚的胸膛慰藉白芙蓉。
“跳梁小丑而已,不足挂齿。”
“老爷,听说林家跟京里权贵们关系密切,我担心影响老爷的仕途。”
“哈哈,我的仕途前程取决于皇上,林家影响不到的。他们的底细我知道一二,跟内阁和宫里连着线。内阁好说,新的几位,他还没来得及巴结上去,旧的那位,明哲保身,暂时顾不上他。宫里的那位...”
“那些没卵子的家伙,最见不得银子。林家大把的银子喂饱了他们,现在两边正热乎着,确实有点麻烦。”
白芙蓉的脸一下子又白,“老爷,那可如何是好?”
“要想让老爷免祸,简单啊,让老爷收了那二十万两银子,把你转卖给林府。”
俞巧云从窗户外面翻了进来,笑嘻嘻地说道。
她一出声,把白芙蓉吓了一跳。双手轻轻用力,推开了岑国璋,转到另一边坐下。
岑国璋看着白芙蓉的背影,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俞巧云一眼。
“你不要胡说八道。芙蓉本来就在惶恐之中,你还煽风点火,添油加醋!”
俞巧云走到白芙蓉跟前,笑嘻嘻地说道:“白姐姐,我胡说八道的。你担心什么?老爷是个什么人你还不知道。”
说完,她神情复杂地看着岑国璋,“我们老爷,胆大包天,风流成性,但有个好处就是非常有担当。你跟了他,就是皇帝老子来讨要,他也敢三拳两脚打跑了。林家少爷算什么,比当年的苏征文能强到哪里去?他亲爹过来,老爷照样叫无相扔进湖里去。”
看到白芙蓉脸色转缓,俞巧云转过头来,摇着头说道:“我还以为你一进屋就会问起我,生怕我跑去把林家父子的狗头枭了。想不到你连问都不问,真是伤心。哼,男人都是这样,没得手时,时时刻刻嘘寒问暖,得手了,就全然不当一回事了。”
岑国璋哭笑不得,白芙蓉被逗得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要是在地面上的驿馆,我还有这份担心。但是在船上却不用担心了。你有些怕水,虽然坐船无忧,但死活是不肯下水的。刚才座船旁的小船不见少,难不成你长了翅膀飞过湖面去到地面?”
白芙蓉笑吟吟地说道:“巧云妹妹,老爷可是岑神断,想跟他玩心眼,还差点火候。”
“谁跟他玩心眼?”俞巧云笑眯眯地答道,然后白了岑国璋一眼。
“我知道,巧云玩得就是那个情趣。夫妻之间,关键在于一个浪字。”
白芙蓉脸色一红,俞巧云好气又好笑地啐了他一口,“没个正形的,亏得你还是三品官,要是做了一品大员,那还了得?”
浪,怎么了?不是只有浪荡才是浪,浪漫也是浪啊!
“呵呵,一品大员,只要他还是个男人,也是这个德性。不过两位小娘子放心,我很长一段时间升不上去啦。绕来绕去,就在二三品官打转,不用担心我没个正形,有损官声。”
与此同时,在江都城东林府后院里,闹得鸡飞狗跳。
“我不活了!赶紧去给我买绳子去,买毒药去!我活了二十多年,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我不活了!”
林怀良在一丈见方的紫檀木大床上来回翻滚,湖绸杭织的被褥床面,皱得就跟刚揉过的酸菜一样。
“祖宗,我的祖宗哦!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谁胆子这么大?敢欺负到我们林家头上来!”
说着话走进来的是林夫人,她是林怀良的亲小姨。
当年她亲姐生下林怀良才四五年,就得病过世了。她过来帮着照顾年幼的林怀良,没多久就续弦给林老爷,成了林府的夫人。
她只生下三个女儿,从骨子里心痛这位自己打小带大的林府独苗。
“是个江淮按察使,他居然当众打我的脸,还把我丢进湖水里。亲娘哦,我差点被淹死了。”
林怀良见到林夫人进来了,越发地撒泼叫屈,看模样下一刻就要撞死在床方边上。
“不就是个臬台吗?还是江淮那个偏远地方的。待会等老爷回来,请他写封书信去京里,转眼就能剥了那混蛋的官服。到时候要打要杀,全凭我啾啾儿的兴致来。”
林夫人轻轻地抚摸着林怀良红肿的脸蛋,心痛不已,叫着他的小名,就像是在哄几岁的童子一般。
“你们这些个死人,还不赶紧拿药来。”林夫人对站在旁边的几位姬妾厉声说道。
“是!”这几位姬妾瑟瑟发抖,就跟寒风中的鹌鹑。听到林夫人的话语,如得大赦,连忙跑了出去拿药。
自从前年林怀良的第二任正妻被活活气死后,林府的大少奶奶就一直虚位以待。
林夫人接过药瓶,小心翼翼地给林怀良轻轻抹上消肿去淤的药膏,还嘟着嘴,对着伤处轻轻地吹动着。
“老爷回来了。”
管事在门外禀告道。
“好,一定要请老爷给我们啾啾儿做主!”
不一会,林老爷缓缓走了进来,他长得跟林怀良有六七分像,但是五官的位置都无比精确,显得那张脸非常的俊秀。
“怎么回事?”林老爷看到躺在床榻上的儿子,他的脸抹着厚厚一层药膏,就跟抹了一层黑芝麻的狗不理包子。
他挥了挥手,示意姬妾和婢女们全部退下。
林怀良添油加醋地把“受辱”的过程说了一遍。不过他没说自己上船见面就说要拿银子买人家的如夫人。
在他的描述里,他简直就是温良恭让的代名词。他怀着一颗对音乐艺术的追求之心,前去讨教,结果被那狗官当成了卑贱的商贾之辈,狠狠羞辱了一番。他为了林家的尊严,奋起反驳了几句,结果被那狗官仗势欺人,不仅打了自己两巴掌,还叫恶奴逞凶,把自己扔进了湖水里。
林夫人此前只知道自己儿子被欺负了,详情却是一概不知。听林怀良自述一番,气得肺都要炸了。
她捶胸顿足,头上的步摇玉簪晃得都要掉下来。
“老爷啊,我们林家什么时候受过如此大辱!要是不好好打回去,以后阿猫阿狗都敢对我们蹬鼻子上脸了!”
林老爷冷冷地看着林怀良。自己儿子什么德性,他比谁都清楚。刚才的讲述,他知道需要反过来想。
停了一会,林老爷问道:“你打听清楚了,真是新赴任的江淮臬台岑国璋?”
“我当然打听清楚了。这消息还是江都东水关的老区告诉我的。进运河北上的船只,都要在他那里备案。”
“你怎么惹到他头上去了?”林老爷微皱着眉头说道。
“老爷,什么叫我们惹到他头上去了?啾啾儿从小就老实,长大后又谦逊懂礼,扬泰江南,谁不说我们啾啾儿有教养,是翩翩公子。他怎么会惹到那狗臬台头上?明明是他仗着自己是一高官官,欺负我们家只不过是盐商...”
“好了!”林老爷呵斥了一声,“慈母多败儿!要不你如此宠惯他,能惹下这么大的祸事?今天敢惹臬台,明天敢冲撞藩台,后天连阁老都不放在眼里。”
林夫人被如此一骂,低着头委屈地只掉眼泪。
林怀良看到姨妈兼后妈败下阵来,眼珠子一转,又开始在床上打滚。
“我不活了,快给我买绳子和毒药去!好,你们不买是吧!我饿死我自个,我要叫林家绝了后!叫你出殡都没人打幡摔瓦片!”
林老爷气得脸都白了,浑身发抖。
这时,他的首席智囊章师爷凑了过来,在耳边低声道:“老爷,这岑臬台既然知道少爷是林府的,还敢下如此重手。来者不善啊。听京里的消息,皇上和那个覃阁老,有整饬盐政的意思。”
林老爷一下子冷静下来了,背着手往一边缓缓走了几步。章师爷紧紧地跟在身后。
“你是说岑臬台这一番举动是项庄舞剑?”林老爷缓缓地说道。
“老爷,现在满天下人都知道,皇上和内阁大行新政,全靠昱明公带着王门一脉在地方全力推动,而岑臬台更是先锋大将。”
“那师爷你的意思?”
“这世上的事,有来有往呗。既然那边先放了一招过来,我们也得还一手,否则的话,这盘棋,我们就没有资格入局对弈了。”
林老爷不由地打了个冷战,缓缓地点点头。
“好,我马上去书房修书两封,连夜送进京去。”说罢,林老爷转过头去,朗声说道:“你个孽子,不要再闹了!为父会找这岑臬台好好讨个公道!”
“谢谢嗲嗲!”林怀良马上转哭为笑,还嬉皮笑脸地唱道:“跟着嗲嗲采莲蓬,采得莲子三五捧,莲心挖出嗲嗲吃,剩下白肉给我吃。”
林老爷听了后,脸上满是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