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效战国”?顾名思义,就是要比照战国成例。这一思潮并不是今日才有的,它来自肃代之际。
天宝变乱实际上并没有真正平定,安禄山和史思明的死,也并没有真正让大唐获得天下承平。肃代之后的所谓天下承平不是兵力平定下去的,而是相互妥协下的结局。历时七年零两个月的兵祸并没有真正打出一个结果,安史系集团仍旧据有重兵,朝廷仍旧无力应对。
经过默契和妥协,代宗皇帝不得不承认了安史系集团事实上的尾大不掉,以安史系旧将中的代表田承嗣为魏博节度使、李宝臣为成德节度使、李怀仙为卢龙节度使,这就是大唐藩镇割据之始,魏博、成德和卢龙也被称为河北三强藩。三镇各拥重兵、自立一方,仍然在事实上保有河北之地——也是当年安史系集团的发源地。
换句话说,打了八年惨烈的战争,河北仍是河北,朝廷仍是朝廷。安史系集团回到了原点,朝廷仍旧拿河北没辙。
从这个角度而言,李诚中应当属于安史系集团的继承者之一,继承的是安禄山、史思明的未竟事业。
再加上不久之后册封的缁青节度使李正己,这就是早期的四镇割据。李正己也是安史系旧将,只不过他没有跟从安禄山、史思明叛变,反而相应朝廷号召,参加了平叛战争。
所以,如果要认真分析的话,天宝变乱并非七年零两个月,而是延续了一百五十年。变乱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安史系集团进攻朝廷,以失败告终;第二阶段是朝廷反攻安史系集团控制的河北,同样以失败告终;第三个阶段是朝廷和由安史系集团发展起来的河北武人的对峙,最终朝廷方面越打越无力,平叛战争打崩了,导致天下离散,藩镇割据的火种也由河北、缁青而蔓延到了整个大唐,武人们登上了中国历史的顶峰!
四镇一建立,就“相与根据蟠结,虽奉事朝廷而不用其法令,官爵、甲兵、赋税、刑杀皆自专之”,俨然成为大唐的国中之国。其后,朝廷一直专事征剿,希望恢复天宝之前的大唐气象,但这不过是妄想而已。
建中三年(782年)十一月,四镇仿效战国诸侯之制,建号立国,时任成德节度使王武俊、卢龙节度使朱滔、魏博节度使田悦、淄青节度使李纳分别称赵王、冀王、魏王和齐王,并建置百官,史称“四镇之乱”或“四王事变”。需要注意的是,四位节度使自封的是一字外姓王爵,同时,各自的王号还带有地名。这已经不是唐制中正常的王爵了,按照当时安史系旧将们的话来说,这叫“效战国”!
当时的卢龙判官李子千、成德判官郑濡等安史系集团中坚曾经说过,“四国俱称王而不改年号,如昔诸侯奉周家正朔。筑坛同盟,有不如约者,众共伐之”。这就是要效仿东周战国时期的做法,奉大唐为正朔,建立各自的世袭小朝廷。
“效战国”,仿效七雄,奉大唐为共主,是其形制;“肱髀相依”,手足一体,共抗中央朝廷,是其延续之基;“以土地传子孙”,享受世袭,不受朝廷制约,是其根本诉求。
四王事变是不合时宜的,仅仅维系了不到两年,四位节度使便在全国的压力之下纷纷撤销了王号,但这一思想却传承了下来,成为各镇节度使梦寐以求的夙愿。
如今时代不同了,当年四镇自发而起的“效战国”成为了朝廷的共识,天子李晔准备放开这道闸门,以皇帝的名义承认“效战国”的合法性,恢复千年前周天子为共主、天下诸侯各据一方的体制,以求李唐皇室的血脉能够延续下去。
天子对外姓藩镇朱全忠封一字王的旨意便是启动闸门的第一步,尤其是这个“梁”字,不言而喻,意指朱全忠未来的封国就在汴州。
李诚中来到这个时代快四年了,耳濡目染之中,对这些事情都有所了解,所以听到韩延徽说,天子加朱全忠为梁王的时候,他不禁愣住了,恍然间似有所悟。天子希望用这个方式保住天家血脉,可能么?朱全忠受封梁王,朝廷认可他在汴州封国,这样的条件能够阻止他围困凤翔么?作为穿越者,李诚中知道答案,愿望很美好,事实很残酷!
说到“梁王”这个封爵,李诚中对年代的认知终于得到了明确,他知道朱全忠灭唐后建立了大梁,时间是公元906年或者907年,既然梁王这个词出现了,那么应该没有几年就会发生篡立事件了。就此估算的话,现在应该是公元901年到903年之间吧。
“除了东平王晋梁王外,还有谁受封?”
韩延徽道:“还有淮南杨行密,天子赐封吴王,镇海、镇东节度使、吴越王钱镏,进越王。”
又是两个以地封名的王爵!
李诚中喃喃盘算,如今已经有了晋王、岐王、梁王、吴王、越王,朝廷上“效战国”的体系开始确立了,接下来还会有谁?
听着李诚中的喃喃自语,韩延徽在一旁忍不住提醒道:“大帅不是与韩中尉有旧么?前几月来颁旨的枢密使周敬容,似乎也对大帅观感优厚,当此朝廷封国之机,大帅切不可坐等!”
李诚中一愣,看着满脸激动之色的韩延徽问:“你是说……”
韩延徽两手紧攒成拳,不可抑制的在胸前一挥,急道:“河北故为燕地,燕为战国七雄之一……”
明白人说话不用说太透,轻轻一点大家就都明白,李诚中沉吟不语,暗自思索是不是真的向天子索要一个燕王来玩玩。
“不太合适吧?哪有为臣子的主动要爵的?”经历过被拥立为留后的那次三辞三让后,李诚中越发矫情了。
对李诚中这个穿越者来说,当不当什么燕王都没关系,但对韩延徽这等士子而言,这件事情太有诱惑力了。一旦李诚中受封燕王,将来天子正式下诏答允“效战国”,那么河北大地上将建立一个天子承认的封国,李诚中为国主,而他韩延徽,则将成为开国重臣!这可是名垂青史的好事,这种好事一辈子能够遇到几回?这种好事谁不想干?
“有何不可?”韩延徽激动道:“卢龙向为河北诸镇之首,故帅再世时,朝廷便赐封辽东郡王,与河东、宣武、凤翔并称天下,如今连淮南杨行密都封了吴王,大帅怎可居于人后?况大帅不仅掌有卢龙,兼且平定渤海、新罗、契丹诸地,关外沃野千里,各国、各部、各族都受大帅节制,大帅虽为中书令,但中书令已不足彰显大帅之功了!天子必得以王爵酬大帅方可,否则置大帅于何地!置河北数百万军民于何地!”
看着满腔亢奋的韩延徽,李诚中挠了挠头,摆手道:“臧明莫说了,我知道臧明的好意了,这个事情我不管,天子若果真赐爵,咱就受着,若是天子不赐,咱也别奢求。”
李诚中既没说同意,也没说反对,韩延徽立刻就领悟于心,筹划着回去后怎么和冯道好好商榷一番,务必令天子尽管下诏。
抛开这些事,李诚中将话题转回来:“臧明刚才说,对深州互市的事,魏博有小动作?”
韩延徽道:“皇甫小儿对咱们素有敌意,除了因为当年故帅征讨魏博时,曾经在贝州屠城外,他对咱们卢龙一直抱有狼子野心。以某看来,皇甫小儿是极力想战的,他想趁宣武主力无暇东顾之际,将咱们卢龙抢到手里。深州互市是袁象先极力维系的,他暂时还不敢向互市下手,但这两个月,魏博兵不停在弓高、胡苏、乐陵等地对咱们挑衅,克难商贾、封锁道路,据李小喜回报,幽燕保安总公司已经和驻守德州的魏博兵爆发过多次冲突,伤亡十余人……除了和李小喜部下的冲突,魏博兵还多次前进到弓高、胡苏、乐陵等地,刺探和打听驻军情报……而且,刚才也向大帅禀告过,皇甫小儿很可能已经绕过袁象先,向汴州报告关于深州互市的事情了。”
韩延徽的分析很到位,除了卢龙和魏博在光化二年结下的大仇之外,他更是一眼就看穿了皇甫峻的心思。河北人治河北,这不光是卢龙人的想法,同样也是魏博人的愿望,作为魏博镇事实上的主事人,皇甫峻当然也抱有这个念想,只不过在他的心中,治河北的应该是魏博人罢了。
也不怪皇甫峻有这个想法,如今卢龙迭逢变故,这两年又屡屡惨败,换谁都会认为现在的卢龙早已不在如当年一般强悍,和卢龙比起来,魏博似乎更应该当河北人的老大才是。
李诚中冷笑道:“看来咱们卢龙军在很多人眼里都是一块肥肉啊,就那么想上来啃一啃?也好,沧州军和莫州军都已经成军,新老兵员也演练了两个月。最好的演练还是实战,咱们就拿魏博兵试试手,看看咱们新军演练的成果。长安天子,魏博牙兵,且看看这支号称天下百年精兵的军队,是怎么打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