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龙山的黄泥巴村已经在这一片和村名相似的土地上扎根很久很久了。
七八年前的一个夜晚,有一颗彗星划过天际,人人都说这是天降异象,必有祥瑞。
而几个月前,一个道士来到了老龙山上,拿着罗盘四处探访,最终寻了一处地方,似乎要在这里久居。
不多时,一些工匠浩浩荡荡地赶了过来,敲敲打打,阵仗很大。
就这样,一个道观拔地而起,门口的牌匾上写着“清泉观”,一进门就能见到三清道祖的雕塑,后面还有几间宅院客房,虽比不得城里“三阳观”的气派,却也远远超过黄泥巴村千百年来的格局。
一些孩子对这道士很好奇,前去看那道观,嬉嬉闹闹,问东问西,道士也不羞恼。
他似乎很喜欢小孩子。
“你们长辈里边,要有谁死了,贫道可以给做一些丧葬的事宜,收钱很少的。”
道士面白无须,皮肤很光泽,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虽已不再年轻,却很有一种感染力。他说话慢条斯理,优哉游哉,“除此之外,什么风水堪舆,驱邪辟魔,治病看伤,取名子定日子……这些活儿,贫道也能有一样接一样,保准灵验无比。”
原来是个跑来做生意的?
孩子们回家传达消息,长辈听了前半段话,孩子们不免遭殃,屁股蛋挨了几下。
而听完了后面那段,又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心想黄泥巴村几十上百来户人的生意,犯得着弄这么一个道观,赚这么点儿银钱嘛?这道士脑子也真不好使。
果不其然,道观的生意并不好,一天天的门可罗雀。
过了一段日子,道士干脆也锁着道观大门,下山来黄泥巴村闲逛来了。
这道士孑然一身,没什么道童助手相伴,出手却很阔绰,见了什么喜欢的东西抬手就买,说什么价就什么价,从来不讲价。除此之外,他也一点儿没为了清泉观的生意发愁,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不知道让多少年轻一辈的农夫都羡慕坏了。
村民们渐渐不敢小看这么个道士,有人传言连县太爷见了他,都得问一声好。人们传播这个消息的时候都会狠狠咋一下舌,好像能够和这样的人每天见面,都很过瘾一般。
而道士不管遇到了什么事情,都一脸微笑,好像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难住他一样。
他身上只能给村民们两个概念,一个是神秘,一个是古怪。
不过村里神秘古怪的人,却不止道士一个。
另一个人是一个孩子。
孩子的名字叫李二狗。
有一天,两个人相遇了。
两个同样神秘古怪的人在田埂上相遇了,年长的道士双手空空,游手好闲,而年幼的李二狗却扛着锄头,他这个人都没有锄头高呢。
道士问,“小孩儿,你去干嘛?”
李二狗没搭理他。
道士说,“小孩儿,我给你零嘴吃,你说说你去干嘛?”
李二狗还是没有搭理他。
道士自讨没趣地笑了笑,然后跟着李二狗走,他想要看看李二狗在做什么。
李二狗在耕地。
这小孩子,很是费劲地举起了锄头,然后借助锄头的力量猛地一砸。
咔哒,地上的一块土就被翻了起来。
耕地是让道士觉得很无聊的行为,虽然这么个小孩耕地是很少见的,但他还是觉得很无趣,想要离开。在离开之前,他看了李二狗一眼,不多也不少的一眼。
然后他定在了原地,接着看了一个下午,直到太阳落山。
李二狗擦擦汗,抬头一看,道士站在自己的面前,笑嘻嘻看着自己,“小孩儿,你有秘密哦。”
“嗯?”李二狗疑惑地歪歪头,完全不懂道士在说什么,他漆黑的眼珠子清澈透明得像是两颗黑宝石。
道士伸手一指,哈哈大笑,像是发现了天大的秘密,“哈哈,叫我知道了,你的呼吸若有若无,如老龟。你的步伐轻盈跳脱,如仙鹤。这也算是一门高明的修行法,是你背后高人给你打基础的吧?没想到啊没想到,贫道今日还遇着了这样的奇事,小孩儿你现在慌不慌张,秘密被贫道揭穿了,是不是害怕呀!”
“嗯?”李二狗又歪歪头,忽然恍然大悟,“我不吃零嘴是不是不能走了啊?”
他声音脆生生的。
“啊?零嘴……”道士愣了一愣,从怀里抓了一把出来,“有瓜子蜜饯干果,你看着拿吧……别全拿走了,我自己也要吃的?”
李二狗看了看道士手中的零嘴,小心翼翼地抓了一颗下来。
“话归正题,还想瞒我!”道士一伸手,抓住李二狗的手臂,两指一按,“让我看看你到底是哪一派的内力!”
“内力?”李二狗一边吃东西一边迷迷糊糊的说,他的声音平静,倒也没有特别慌乱,“那是什么东西?”
道士的脸色从自信逐渐变成了疑惑和惊奇。
“没有内力,而且你的经脉……”他喃喃自语,“九成都被封闭了,是天然的绝脉,注定练不成内功。咦,什么高人会找这么个孩子传功,难道是和贫道一样富有挑战精神的伟大人物?”
他松开了李二狗的手臂,然后站远了一些,撅着嘴巴挤眉弄眼,上下打量这个孩子,“嗯,筋骨倒是强健,生长得不错,手长脚长,其实练外功也有不错的发展……不过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你内力也就是养养小金鱼,这辈子也和先天高手无缘啊……以后还是可以做做镖师什么的……”
李二狗吃了两颗蜜饯,被这份奇异的滋味弄得发笑,眼睛都弯成了月亮的形状,“嘻嘻。”
“你嘻什么嘻?”道士有些无语,“贫道又没在夸你。”
李二狗看了看旁边落日沉沦的景色,忽然叫了起来,“啊,天色晚了,我要回家去了。”
没等道士回答,扛着锄头一溜烟儿就跑了出去。
道士拦阻不及,干脆也站在原地不动了,就看着李二狗的背影,脸上露出了很有兴趣的表情,“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啊……”
接下来的几天,道士倒是开始调查起了李二狗的家底。
一调查,出来的事情倒也有些曲折。
李二狗的父亲李越是村里历史上少有的读书人,而且是高中进士,无比风光,当年得到这个消息,不知道让村里多少人为之与有荣焉。可当所有人期待着他飞黄腾达,能够拉自家一把的时候,这么一个本应该有无限风光的男人,却没有在朝廷谋得一官半职,反而灰溜溜地回到了黄泥巴村。
他回来的时候,带着一个女人,一个怀孕的女人。
有人这么说,“是个大家小姐的样子,那皮肤细得跟白面儿一样,可不像我家那位……”
也有人观察得当,“成天深居简出的,不肯见人,连婚礼都没有举办,莫不是逃出来的?哎呀呀,莫不是什么话本儿里才子佳人的故事,李越劫了人家的大家闺秀了!”
还有人叹了口气,“哎,我看他们担惊受怕的模样,不是个团圆美满的故事,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当然更有人想到了自己,“这小娘子不会给咱们村惹来麻烦吧?”
到底还是没有惹来麻烦。
是没有到惹来麻烦的时候,就在那个彗星划过天地的夜晚,随着一声婴儿初生的啼哭,那到现在还有许多村民都没见过的无名女子,就这么因难产而死。
那个孩子就是李二狗,他是伴随着异象而生的孩子。
这个消息还不小呢,传播了附近好几个村庄里边儿,都知道李家下一代要出个神童了。
李越先取了个小名,叫做二狗,大名准备等到长大后来再去。就像他的越字,也是后来读书了才有的,之前交李大狗。
和历史上那些王臣将相相似,李二狗从小就显得很奇特,只不过和别人那种一岁会读书,三岁会写诗的奇特不同,李二狗的奇特是反过来的——他三岁才会说话。
书读不进去,话说不明白,沉默寡言,也不和人交朋友。孩子所喜欢的玩闹,他一概也不去做。
甚至他的反应好像也总是慢别人一拍,而且时常去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行为,比如会看看天空,看看路边的泥土,看看街头上的一条狗之类的。人们问他心里在想什么,他也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家都说,这孩子多少犯点痴呆。
自此,再也没有人将那彗星划空的异象,和他联系在一起了。
而李越这边,本来就因为自己妻子的死而沉默寡言,性情大变,又遇到了这么个三岁才会说话,眼看是读不了书的孩子,终于心态崩溃。
他对李二狗态度极差,动辄打骂,也不再顾忌生计,三天两头去村头的酒肆大醉一场,醉生梦死。
伴随着李二狗年纪越大,李越的行为也越来越过分,像是知道自己身上的责任会越来越小,可以慢慢不用在意这个累赘般的孩子一样。以至于到了现在,李二狗也才八岁,却已经要承担家里的农活了。
“好小子,生活起来也不容易嘛……”
知道了这背景,道士倒是挑了挑眉。
就那么一次的邂逅下来,他也觉得传言不虚,李二狗的确有点脑子上的问题。也不知道这小孩儿是不是傻人有傻福,居然碰上了一个高人奇遇。
其实这事儿也不管他什么,不过道士却看出来李二狗的龟鹤修行法,颇有些意思。他倒也不贪什么,也自觉没有必要贪什么,就是觉得在乡间生活无聊了,总算能找到这么一件事情去做一做了,颇有些没事儿找事儿的风范。
于是接下来,村里人看到了奇怪的一幕,道士开始成天找李二狗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