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找到了真罡,但这个过程中,自己的手段好像过激了一些。
把这些人赶跑了,怎么找万法碎片呢?
这不好。
李照想了想,在中午落脚吃饭的时候,把众人召集了起来,表示自己有话要说。
这在旁人看来是非常可笑的事情,小二为他们端来了板凳椅子。于是在客栈的后院里,一层薄薄的阳光照耀下来,年轻的道士坐在上首,剩下锦衣玉袍的一群小屁孩儿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履薄冰地坐成一团。
连似乎因为刺杀事件,心情不太妙的张明珏,都暂时把注意力从某些事情上收了回来,警惕而又紧张,好奇而又古怪。
他忽然有种感觉,自己这一群人,好像都是李照的学生,李照坐在上首,则是一个老师。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的手段不好?”
李照坐在椅子上,“如果你们觉得不对的话,我是可以改正的,抱歉了。”
众人惊讶。
他们没想到李照居然会对自己道歉。
其实李照完全没有道歉的必要,因为他杀的那些人还是抱着杀死众人的意志前来的。在场的也没有哪一个会觉得李照杀得错误,只是觉得李照狠辣无情,十分可怕罢了。
所谓敬鬼神而远之。
其实这句话也不是厌恶,而是一种对鬼神的敬重,然后远离。
这是人之常情。
“我之所以道歉,是因为我没有照顾到你们的心情。”李照很诚恳地说,“你们一个一个,从来没有杀过人,也没有看到过这样激烈的画面。当你们见到血流满地,尸横片野,的确是非常不好的事情,我没有深思,是我错了。”
说话的时候,李照看了看张明珏。
其实张明珏杀过人,李照一看就知道,他是这群人里面唯一一个杀过人的。但这件事情不用点破,李照还没有修道修到那种木讷呆愣的程度。
张萱很惊奇,“哎,我们对你这么重要吗?”
李照点点头,“没错。”
一时之间,在场的许许多多人,忽然有了一种荣幸之至的感觉。
李照这样一种人物,居然愿意为了他们的感受,而特意道歉,他们一瞬间感觉自己很重要。
似乎在体内都生出了一股强大的力量。
这种重要的感觉,其实是别人给不了他们的。因为这首先需要李照很强大,不只是武功的强大,还有内心的一种强大,这个乡下来的道士心中有一种很强的支撑性力量,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能做到。
但这样的人——或者已经非人,居然看得起自己,居然没有否定自己!
几个人互相对视,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
“小师弟说什么呢?”
“哈哈,若非我武功拙劣,也要上去和他们拼杀一阵。”
“没错没错,杀一窝贼人,那是大大的好事。小师弟居然会觉得我们害怕,开什么玩笑,你根本不用道歉的。”
“现在吹什么牛呢,之前你可偷偷跟我说……哎哟!”
“多嘴!”
小屁孩儿们闹腾起来,李照也站起身子,“我困乏了,大家休息一下,再出发吧。”
众人一下子停了下来,齐声道,“是。”
张萱也在其中,叫得朗朗有声。
他们似乎已经完全唯李照马首是瞻了。
张明珏先对张萱使了个眼色,没用,再偷偷拉了张萱一把,才把这女人拉动。
张萱迷迷糊糊,跟着张明珏,来到了李照的房间门口。
刚刚到来,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请进。”
说话间,房门推开,门后空无一人。
这是凌空气劲……张明珏的脸色微变。
凌空气劲当然没啥恐怖的,先天高手的两大特征,一者是天人合一——用李照的说法,就是大脑对内力的操控,从四个阶段,变成了三个阶段,大大提高效率;
二者就是凌空气劲,内力涌动,隔空打击,强者甚至在三五丈内伤人,范围极大,威力极大。
这种事情张明珏也能做到。
但问题就在于,李照按说是没有内力的,他更接近与外功高手,虽然已经达到了外功通神的级别,拥有了某种大宗师才能拥有的特质。但内力真气的领域中,他甚至还不如一个初入门的孩童。
他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
走进房间,李照一身道袍,唇红齿白,盘坐在床铺上。
一道斜斜的日光照下,星星点点的尘埃在阳光里飘动洋溢,却好像永远触摸不到他的身子。
疑问在心头一闪而逝,这李照已经做到了许多神奇的事情,又怎怕再多一桩?张明珏摇头叹气,带着张萱坐在椅子上。
张萱正要给李照打招呼,张明珏打断了她,对李照说。
“你刚才用了一些手段。”
“没错。”
“你对权谋手段,好似并不排斥。”张明珏说,“刚才我看你就是在用一种认同感,暗中操控他们对你的好恶。”
“这不是权谋手段,这是人心手段。”李照说,“我观他们的人心,被一些无意义的东西遮蔽掩盖,我为他们拂去尘埃,去无还有。去掉那些没有意义的东西,还原原本应该存在于那里的东西,和权谋是不一样的。就好像一个人对聋人说话,一定要用手语一样,我为了和他们交流,必须用一些方法翻译一下。”
“在你眼中,世人都是聋子?你的手段,不过是翻译手法?”
张明珏苦笑道,“哈哈,如果是其他人这样说,我肯定觉得他们在粉饰自己,为自己开脱。但你的话……”
李照道,“你身在权谋之中,于是觉得正常人和聋子的相处,就是一种权谋的利用和手段。但其实利用与否,只在于一个恶意,我对他们没有恶意,所以我当然没有利用任何人。如果我为了所谓的手段清白,看他们对我有所误会,就闭口不言,说什么‘等他们以后就懂’之类的话——这样是得不到真正的清白的。”
“我真是越来越不想称呼你为小师弟了。”
“这种称呼是没什么意义。”李照说,“不过你也没啥其他称呼可用了,留着吧。”
张明珏点点头,低头沉思一会儿,咀嚼了李照的话语,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他再问道,“你刚才说清白,我想要问你一件事情……如果你本就不愿意争夺某个东西,但你的竞争者不愿意相信你的话语,于是对你百般刁难,甚至是撕破脸皮,杀之而后快,这时候你要怎样证明自己的清白呢?”
李照说,“你就把那个东西先拿在手中,然后亲自送给他。你既然随时能取,那送给他的行为自然别无他意,他也就真的相信你了。”
张明珏听罢,沉默无言。
李照又笑了笑,“不过这番话,对你是无用的。”
张明珏疑惑道,“什么意思?”
李照说,“因为这番话是真正与世无争的人想要做的,但你扪心自问,你是真的与世无争吗?你是真的什么都不想要吗?还是说,你是觉得自己不应该要、不可以要、不能够要,所以欺骗自己说你其实是不想要?”
这番话,让张明珏如遭雷击,他定定看着李照许久,脸色几度变化,慢慢吞了口唾沫。
连张萱的脸色,都一下子变了。
连她也仿佛知道,李照所说的话语,其实涉及到了一个很核心,很巨大,很剧烈的事件。一旦确定之后,整个王朝天下,都会因此而变更!
“人要主动面对自己。我想要与米旭、韩羲、肖志文等人交好,这个心思单纯而直白,我做就做了,不会让所谓的清白阻碍我的举动。”
李照说,“同理,你如果真判断某个东西握在自己手中是更加应该的,却反而被所谓的情感、礼法、规矩所约束,那就是对不起你应有的责任,你就变成了一种虚伪。”
“我……虚伪?”
“你当然虚伪。其实我知道你的心思,你真正想要的事件发展,无非是他逼迫你到了极致,然后你极有原则的退让,你是好,他是坏,有目共睹,所有人支持你,最后你获得名声和权利——这固然很好,可你做得到吗?退让会让你失去优势,这是强者对弱者的余裕,可你不是强者。你身为弱者,却有强者的想法,最后往往只会取得名声,失去权利。偏偏你又是个看中权利胜过名声的人,这岂非是自寻痛苦?”
张明珏疑惑,“我怎么会看中权利,胜过名声?”
他不是狡辩,而是真真正正的疑惑,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看中什么。
可李照的话语,却无比的肯定。
李照道,“你当然看中权利,因为你的周围围绕着这样一圈人,如果你看淡权利,就应该避开他们,可你没有。你不主动离开权利,又不主动获得权利,你既不愿意与他撕破脸皮,又不愿意主动放弃一切,你期待着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忽然暴毙,于是你获得成功。这就叫虚伪,你明白不明白?”
旁边的张萱忽然道,“师兄如果放弃一切,早就死了。”
“那是另一个问题。”李照说,“放弃权利有困境,但不放弃权利也有困境,你焉能用前者的困境,赋予你处于后者的正当性?这件事情终究要有结果的,不能够停留在某个阶段,这其实恰恰是他给自己不放弃权利的理由之一,自欺欺人罢了。”
张萱眨眨眼睛,感觉没听懂。
而张明珏脸色不变,但额头上却慢慢流下了细细的汗水。
李照的话声音不大,但是每一个字都好像是打进了他的心神之中,如暮鼓晨钟,当头棒喝。
他像是自己都不认识自己,却借由了李照的手,拨开了迷雾,掀开了帷幕,看到了一颗真实的心。
我看中权利,胜过名声。
我只能二选一,不能全都要。
我想要全都要,其实是一种侥幸心理,一种虚伪。
我身为弱者,却拿出强者的心态,最终只能够失去权力,空有名声。
接下来的一生,都悔恨无比。
悔恨无比!
李照再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张明珏,你现在就是中士,对道的存在,感觉到若存若亡。接下来,你是进一步,要立刻去行动起来,还是退一步,对此哈哈大笑,抛之脑后?”
张明珏深深呼吸一口气,一下子站了起来,然后双手抱拳,重重朝着李照行礼。
“从今日开始,我不再因玄阴真法而叨扰师弟了。”张明珏真心实意地说,“小师弟,我已经彻底明白很多事情了,现在还有一个疑问。”
“你说。”
“黄泥巴村有人传说,你出生的时候天降异象?我本来不相信,可是现在……现在是不得不信。”
张明珏紧紧地看着李照,“但我还是想要亲口听你说,你到底是不是神仙。”
“能给你传道。”李照很自然地说,“那我当然就是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