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郡初春,细雨纷纷,乍暖还寒。
戌时方尽,已有不少人更衣就寝。
菊园沉香阁也在半盏茶前便暗淡无光。
岁月不饶人,即便是曾经在这乱世江湖中翻云覆雨的老伯,历经三四十载的风吹雨打后,已很难保持昼夜如一的状态。
毕竟,他已是个年逾花甲之龄的老人了。
风儿轻柔,却将窗户吹开了道缝隙,悄悄潜了进来。
“可是……尘儿来了?”
一道略带疲惫的沧桑话语声在阁中响起。
“是。”来人很快应道。
尽管已有四年未见,可姜逸尘对于这位老人的敬重却是有增无减。
听出老伯尚未入睡,姜逸尘也暗暗松了口气。
姜逸尘道:“您不必起身,尘儿站床边说便是。”
虽只能在暗中瞧见一道模糊身形,可老伯却感到一阵少有的踏实与欣慰,道:“也罢,人老了确实容易疲乏。”
姜逸尘道:“老伯知道尘儿要来?”
老伯轻笑道:“有猜到过,不过并不能确定,更没想到你会来得这么早。”
姜逸尘道:“幽冥教要我来姑苏江宁一带探查各方动作,尘儿便也趁此机会假公济私了。”
对于自己已是幽冥教黑无常一事,姜逸尘只字未提,因为当初混入幽冥教本便是老伯的主意,在这一年半载时间里发生了这么多事后,以老伯的敏锐,怎会不知道他现在的身份。
老伯道:“呵呵,好个假公济私。要你来探查消息,是冥河的意思?”
姜逸尘道:“也是几位判官的意思。”
老伯感叹道:“这本是白无常的拿手好戏啊!”
姜逸尘道:“论轻功,论逃脱能力,幽冥教中委实无人能出其右,只是他那一袭白衣实在太过惹眼,冥河教主和四位判官斟酌之后,还是决定让他先行去平海郡。”
老伯道:“这叶凌风确实有这么个怪脾气,但也成了个极好的借口。”
“借口?”姜逸尘听出老伯语气变得有些沉重。
片刻沉默后,老伯郑重道:“不错,试探你的借口。想必你也察觉到了,姑苏江宁附近势力繁多,他们将此重任交由你身上,既是一种信任,也是一番考验。”
“不论你先前再怎么毫无破绽,再怎么让他们深信不疑,此番他们为你卸下枷锁,任你作为,便是最关键的一道考验。”
“在此期间,你不能有分毫差池,哪怕是一点儿疏忽,留下蛛丝马迹,被他们发现蹊跷。”
“如若不然,你之后的处境,便不容乐观了。”
见老伯如此为自己的安危着想,许久未感受到亲人关怀的姜逸尘,当即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老伯对他之大恩,他难以言谢,半晌之后,他只道了声“尘儿定会万分小心”。
“山狮的死,无法瞒太久,你要提前想好对策。”今早得到线报,听知若兰在碧落湖先遇袭,后得救,老伯便怀疑是否是姜逸尘来了,现下人在眼前,他相信这孩子考虑过之后如何应对,可他不得不给姜逸尘敲响警钟。
姜逸尘带着歉意道:“尘儿自有应对之法,只是,这笔账暂时会被算到道义盟头上了。”
老伯道:“这点你毋须挂心,道义盟即便认下此事也无妨。我担心的是红衣教对此不会轻易善罢甘休,那梁子猛虽是个大老粗,但极为看重个人感情,山狮在红衣教中没能捞到像样的职位,却一直任劳任怨帮他干脏活累活,更别提二人还是表亲。山狮这一死,梁子猛犹如断了一臂,他自己弄不清究竟,定会去找汪硕,汪硕手底下已堂的情报杀手网,在整个江湖上可是数一数二的。”
老伯特地加重语气道:“用不了多少时日,红衣教便会发现道义盟中,很难在今天,腾出人手去解救慕容二少爷一家。”
姜逸尘一听,自然也明白老伯话中之意。
今日早间与若兰分别前,若兰便将其所知消息尽数相告。
那时他便知道包括南宫雁、慕容靖等道义盟主力,已先行动身去往平海郡做布置。
龙炎灵也率领义云山庄一干人等卫护在江宁郡四周,以防不测。
而山狮等人成为这条坚固防线背后的漏网之鱼实属巧合。
他本受命于梁子猛到江宁郡边上的骆家堡走趟私盐生意,货送完后,准备领着弟兄们到姑苏城里快活一番。
却不料撞见实力斐然的李蓦然和双翅领着一众人在巡逻。
山狮心知不是他们对手,便一不做二不休往林子深处躲。
这一躲,便直接穿过了静林,来到了碧落湖旁。
接下来便是先前那出巧遇若兰及其随从,起了歹意将其掳走,却被也是碰巧赶来的姜逸尘给害了性命。
因而,只要红衣教能打听到山狮大致是在什么时间段内身死的,便可推知是否是道义盟所为。
但红衣教和道义盟本便誓不两立,多一仇,少一恨,并不影响大局。
至于要不要把这笔账算在道义盟头上,和山狮被谁所杀并不冲突。
一旦已堂查出杀死山狮的真凶,纵使红衣教不会为其大动干戈,单是梁子猛的庚堂便不会让凶手逍遥度日。
“尘儿明白,可今日那情况,尘儿绝无法置之不理。”半晌之后,姜逸尘笃定地开口回道。
老伯叹了口气道:“但你还是冲动了……你本可以带走小兰,而留下山狮的命。”
姜逸尘闻言一愣,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老伯言之有理。
山狮和他都是巧遇若兰,山狮想掳走若兰,他为何不行?
总之,只要不伤及山狮性命,红衣教也好,梁子猛也罢,自然不会刻意找他麻烦。
相反,他杀了山狮,一来得寄望于红衣教已堂办事不力,无法查证是他动的手,二来还需应付幽冥教这边可能产生的质疑,倒是把自己逼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可是当他瞧见若兰时,他原有的谨慎与理智,便已随风而去。
加之见到山狮那副残暴行径,他出手时便没有丝毫犹豫,更没想过留其性命。
老伯见姜逸尘沉闷不语,遂道:“尘儿,你可后悔过?”
姜逸尘道:“后悔?”
老伯道:“后悔过杀了山狮?”
姜逸尘考虑了一会儿,道:“不后悔,重来一次,我也当照杀不误!”
老伯道:“你可曾后悔过走出西山岛?”
姜逸尘攥紧拳头道:“不后悔,即便能多过上一两年安生日子,不论是不是还在西山岛上,那帮歹人早晚会找上来给予道义盟沉痛一击,届时我想必会为自己的手无缚鸡之力而后悔,而现在,我至少有机会去为隐娘还有那些死去的朋友们报仇!”
老伯道:“那你可后悔过被我以杀手的方式进行培养,而在教了你一些本领后,便对你不管不顾,让你屡屡深陷绝境,准确地讲,是将你放养?”
姜逸尘道:“从不后悔。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老伯的良苦用心,尘儿怎会不明白?老伯当年若给我安排个轻松的差事,以这些年来的紧张局面,保不齐要死在明枪暗箭下。杀手看来最危险,但也最容易提升自己的生存能力,到头来,反倒能活得更长久。如此,也不至于活得一文不值。”
老伯长舒一口气,道:“你能明白便好,这条路最不好走,却有可能走到最后,这条路也很孤独,缘分这种东西无法强求,小兰儿今后可能忘不掉你,但你一定要忘了她。今后若有喜欢的女孩子,尽可去追求,但一定要拿得起,放得下,不要后悔自己所做出的选择,也莫要忘了你出岛时的初衷。”
“初衷?”姜逸尘愣了愣,他并没忘记最初出岛的目的,但老伯这突兀转折,还是让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老伯道:“除了帮我外,还有找寻你的生身父母。”
姜逸尘惊道:“老伯打探到尘儿爹娘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