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顾家毕竟曾占居楚王宫多年,极有经验,银子流水般花出去,将原本就巧夺天工的游园妆点得美轮美奂。
游园是当年楚王顾麟笙顺着爱女的意思修建,建成后,楼阁台榭与曲流琼木皆似天成,美得自然可爱,像是偷取了天上仙女的游园。
如今妆点上兰灯水瓷,更添风雅。
佳时将至,将领文臣陆续入园。
狄其野早已坐在王案之侧。
王案是顾烈用的食案,是主位,摆在定规的木雕高台上,有三级木阶,显出与众不同。
狄其野身上是宫内制的金线暗云纹白衣,白绸兽纹软靴,腰带上用金线绣着各式各样的蝙蝠纹。
他伤腿微曲,恰好踩着最低那级木阶,右手搭膝上,左手执杯。若不是大家都知道他的腿受了伤,这姿势还挺潇洒不羁。
狄其野根本不想来。他腿伤恢复良好,已经结痂,可还不好发力,走路一瘸一拐,多难看?于是甚客气地问了顾烈,顾烈给回了俩字,“休想”。
攻定青州中州的庆功宴,狄其野不出现,那岂不是挂羊头卖狗肉。
顾烈想遍了缘由,没想到狄其野是怕影响潇洒形象,顾烈故意给他瞎出主意:“让武库给你造个四轮车,三国卧龙先生那种,到时候近卫给你推进园子,多潇洒。”
狄其野呵呵。
开宴当日,顾烈提前半刻进了游园,近卫扶着狄其野慢慢走上王案,到底是没让他在众人面前跛着腿走路。
祝北河理完中州事务,昨日堪堪赶到,他也是攻打青州中州的功臣,坐在顾烈右手第一席,正对面是陆翼,隔壁是姜扬。
姜扬看看王席,凑过来,以羽扇掩口,小声问祝北河,“北河,你以为,狄小哥如何?”
“好。”祝北河照常惜字如金。
姜扬奇了:“狄小哥气了你不少回,你不觉得他太肆意任性了些?”
祝北河反问:“他坐哪?”
“王席啊。”
这不是废话。
祝北河眼神往下一点,那意思是,这不就得了,人坐在王席,我管得着吗我?
姜扬感叹:“祝兄从不说废话。”
话音没落,右手边有个假道士扒上来:“聊什么呢,也与贫道亲香亲香。”
姜扬啪一扇子盖上他脑门:“边去。”
颜法古拿拂尘顶开扇子,不仅不走,还凑近了跟他们打八卦:“贫道方才瞧见中州顾家毕恭毕敬带着一姑娘,长得很不差,不晓得能不能入主公法眼。”
“你不是能掐会算么?”姜扬讽刺他。
没料到颜法古摸出三枚铜钱就开始摇头晃脑,姜扬恨不得打自己一嘴巴,让你多嘴,不知道这假道士听不懂人话!
叽里昂当一通捣鼓,颜法古啧啧有声:“这女子姻缘已定,且为帝王人物。嘿嘿嘿,这不就是准了。咱们过阵有喜酒吃。贫道想吃螃蟹。”
姜扬早知这女子身份,笑笑:“走着瞧。”
柳湄一身淡粉衣裙,轻纱覆面,是个宁静淑女的长相,神色中却隐隐带着令人不喜的阴鸷自得,娇狂自矜。
中州顾家女眷对她殷勤讨好,夸她是仙女女神般的人物,她看不上中州顾家,却也不免得意,将这些夸赞照单全收,才极矜持道:“过奖。”
进了游园,她立刻心生不平,这样的园子绝不该是楚顾所有!
她又深恨起柳家派来跟着她的嬷嬷侍女,她们竟不准她穿白。今日赴宴,在她心中与赴死并无不同,她很该为她的杨郎穿白的。
中州顾跪请开宴。
顾烈身着青色王服,暗绣凤章,从随意中透出帝王气度,气势惊人。他身侧的狄其野也不落下风,二人坐于台上,众人望去,如此雄主良将,深觉老天对二人偏爱。
顾烈将陆翼与狄其野一通夸赞,连带提了提各位将领的辛劳,然后话不多说,举杯开宴。
方一开场,狄其野和陆翼举杯对饮,颇有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思,算是弥补嫌隙。两大功将和谐共处,底下人都喊了声好。
陆翼得了主公不日就能回中州准备攻秦的允诺,自然给狄其野面子。他也不是没想过稍稍捉弄捉弄狄其野,既不伤和气,也能立个态度,可进园一看狄其野坐的地方,当即歇了心思。
自认完成任务的狄其野动筷子。
王案上的菜色必然不差,顾烈饮食上没有任何偏好,御厨从主公那里听过不少“辛苦”“有劳”,但一次都没听主公夸过什么菜“好吃”,因此被激起了不服输的斗志,在不过于铺张浪费的基础上变着花样给顾烈做吃的。
可惜,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因此第一次听近卫说狄将军夸他做的烧虾“好吃”,御厨当场老泪纵横。
今日这王案上,三分之一是狄其野夸过好吃的,三分之一是御厨根据狄其野的口味推测狄其野会喜欢吃的,三分之一是为顾烈准备的荆楚时令菜色。完全彰显了御厨终于得到他人肯定的激动心情。
狄其野一看既知,不免对御厨生起同情,又好奇为什么顾烈连个爱吃的菜都没有。
饮宴过半,中州顾家引出美人,为楚王献曲弹琴,弹的是《凤求凰》。
狄其野听不出琴音好坏,只觉得有种不协调感,也懒得注意,在王案后拽顾烈袖子,想尝最左侧那道菜,他够不着。
顾烈眼神一落,跪侍在旁的侍人起身将那道菜端过来,然后将吃过几口的菜都撤了,换上新的。
“这是什么?”狄其野皱眉。
侍人低声解说:“是小蜂儿。百姓家中,剥茧剿完蚕丝后,便将蚕蛹以油炸爆香,做成吃食,很受喜爱。”
“这是虫子,”狄其野强调。
顾烈笑了,吩咐:“把这碟给颜法古送去。他爱吃。”
侍人应声端碟而去,狄其野依然好奇,问顾烈:“虫子也能吃?”
“多了,”顾烈见多识广,“蚕蛹还是百姓觉得好吃的,还有灾年充饥不得不吃的,虫子当然能吃。”
狄其野点头,原来如此。
中州顾家心急,这么个大美女弹琴,主公竟然不盯着看,反而和狄将军对着吃食说个不停,御厨手艺这么好?
柳湄只觉得荆楚蛮子果然不懂欣赏琴艺,负气手重,也没人太过注意。
一曲罢,中州顾家还想该如何是好,柳湄却摘了面纱,面上不卑不亢地笑着,心底是满是自我牺牲的感动凄楚,对主座一拜,朗声道:“主公,如此游园盛宴,何不联诗作乐?”
这对中州顾是安排之外,对顾烈却是意料之中。
前世他只当是中州顾的安排,后来想想,大概是柳氏女爱慕杨平的诗才,也自认是个才女,想在盛宴上以诗压倒荆楚众人。
顾烈自己不爱写诗作对,可楚顾家臣各个都是公子哥出身,年少时都爱附庸风雅,就连祝北河都长于咏物。所以前世楚顾家臣联诗联得兴起,一会儿大俗一会儿大雅,柳氏女根本插不上嘴。
见顾烈点头,柳湄当即起了头,立刻有家臣对了上去,接二连三,好不热闹。
狄其野只会成语,对此兴致也不大,他时而转转视线,像是在听他们联诗,其实是不动声色地看美滋滋用蚕蛹下酒的颜法古。
那毕竟是虫子……
顾烈低声笑出来。
狄其野转过头来,果然是顾烈在笑话自己。
“让他们再上一碟?”顾烈取笑他,“你尝一个,说不定喜欢。”
“我深厌虫子。”狄其野拒绝。
“春蚕也是虫子。”
“它是白的。”狄其野解释,“又没有节肢黑虫腿那些东西。”
楚顾家臣们联诗联得五花八门,偏偏都没错了韵,柳湄一心要以才华震慑众人,结果反被气得脸颊泛红,更可恨的是顾烈,他竟然如此野蛮无礼,看都不看她一眼!
顾烈和狄其野说着虫子,忽然有人高声道:“主公,‘心湖徘鹤影*’一句,如何接?”
柳湄刻意从声韵开蒙中选了一句现成的,上过学的孩童都能对得出来,但对好却很难。顾烈不接,就是庸才;顾烈接了,也不过寻常,总之比不过杨平。
众将稀奇地看着这姑娘,她先说联诗,自己联不上了,竟然另起一句直接问上了主公……看她这满面羞红的,这是对主公很有意思啊!
顾烈淡然道:“本王不擅诗词,尔等自乐便是。”
“主公过谦了!请主公同乐。”不等姜扬出来打圆场,柳湄立刻柔声求道。
狄其野感觉身边人一下子冷了下来,像是想起极不愉快的事情。
“本王当真不擅诗词,”顾烈轻笑,“只想到句现成的,不对仗,但非要我接,就让我蒙混过了吧。”
众将以为主公是在逗姑娘,嘿嘿直笑。
顾烈视线往身侧一转,笑念:“似有暗香来*。”
心湖徘鹤影,似有暗香来。
这两句现成诗凑一起,不对仗,也不怎么合景,只能说是在调_戏,大家嘻嘻哈哈笑了一阵,有家臣笑着抢了话头去,另接了一句,复又联起诗来。
狄其野冷眼看着顾烈,他还以为顾烈怎么了,没想到还是笑话他,而且还变着花样笑话他。
顾烈笑笑,把另一碟狄其野没尝过的菜换到他面前。
柳湄先是一羞,认为顾烈是调_戏她,内心自得;再是一喜,她终于让楚顾蛮子当众出丑,为杨平找了面子。她心底叹息,她果然是爱极了大燕,爱极了杨郎。
这荆楚蛮子,将成为她爱杨郎的踏脚石,见证她的伟大。
此时,顾烈举杯,对中州顾家道:“筹备此宴,诸位辛苦。”
中州顾家欣喜地出席而拜,皆道:“身为主公同族,为主公分忧乃分内之事。”
“好!”
顾烈赞叹,似是极为欣慰,又道:“汝家长孙,少年才俊,本王亦曾听闻他的才名,今日恰有一才女,天时地利人和,本王就托大,给你们做个媒。”
中州顾家在柳家面前夸下了海口,被顾烈这一下打得措手不及,当下各个急得满头大汗,又不敢言。
柳湄气得发抖,心底同时涌上绵绵密密的后怕来,这可如何是好?
“记下,”顾烈示意远跪于侧的文书,“本王为中州长孙顾显、柳家嫡女柳湄赐婚,婚期,就定于两个月后吉日。”
两个月后,假如她与杨平珠胎暗结,按理应当显怀。让她嫁给中州顾,也不算委屈谁,反正两家最终会是一样下场。
闻言,中州顾家众人与柳湄面如土色。
中州顾家本想找顾烈养父强行定媒,没想到养父去了蜀州。他们思前想后,最后打的是先献人、再揭露身份的主意,先斩后奏。
如今人都还没献,主公是从何得知柳氏女身份?主公到底是什么意思?这赐婚,是福是祸?
姜扬嘲笑颜法古:“准了?”
楚王寝殿,摆上了新做好的秦州堪舆图。
狄其野数着禁足的日子,不知打秦州还有没有自己的份,怨气冲天。
“狄小哥?”
有人在寝殿外鬼鬼祟祟地喊。
狄其野慢慢走出去,发现是颜法古,正色道:“颜将军?可有要事?”
颜法古却先去看近卫:“今日休沐,可否借狄小哥一用?”
近卫笑笑不说话,也没拦着。
颜法古拉着狄其野就走。
狄其野微微挑眉:“究竟什么事?”
“大事!三缺一!”
三缺一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心湖徘鹤影”是我胡诌的,都是很常用的词,“似有暗香来”,大家都知道“为有暗香来”,改了个字,我就是想让主公调戏狄小哥23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