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狼与鹿（一）
启明元年, 新帝登基。
自对方成为太子，行监国之事以来，两人的关系便逐渐紧张。但在萧玄谦时不时的服软缓和之下，还未逼至绝地而已。
但谢玟此刻已有离去的念头, 对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他静默旁观，知道新帝容不下自己……即便昔日之少年, 在登基为帝之后, 终究会演变成不可触摸的恶龙。
谢玟梦到旧事, 想起家人，半夜再难睡着，起身披了件衣服走到庭院里。他已完成系统要求的任务，不再被束缚行为，但越是如此, 越有一种极端的空旷感。
夜风冰凉, 拂动发丝与衣摆。谢玟的手指微冷, 抬手摩挲着往袖子里缩, 眼前是一片如霜的月光，覆盖住谢府的草木。
童童出声道：“睡不着？”
谢玟“嗯”了一声。
“我说, 你不觉得咱们现今应该打算着如何逃跑，而不是再为萧玄谦肃清朝局吗？他动作频频, 哪里是铲除奸邪, 恐怕想肃清的是你, 你倒好, 束手就擒。”
谢玟道：“成就功名万代, 确实会有些牺牲。像我这种位高权重之臣, 如果不曾早早引退, 就会掣肘帝王。他选择牺牲我，也是诸多选择中的一个。”
童童气道：“不行，我受不了这个白眼狼小兔崽子，我要敲醒他！”
谢玟瞥了一眼手腕上的红色头绳，一言未语，但表情已经展现出“随你闹腾”的纵容模样，只是并不觉得童童能弄出什么事儿来。
就在他悠闲看月，伸手拢着衣衫的档口，童童忽然惊呼一声，大惊失色道：“我的操作栏！”
谢玟看不到她的操作栏，闻言也觉得不对，他问：“怎么了？”
“能量不足……我掌控不了操作栏。”童童哀怨道，“现在它们一通乱转，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调整回来了，天呐，又要一晚上的恢复初始化了！”
这种事以前也有，童童总是对自己的能力心里没数，经常调控不住世界变化，看着复杂的数据流滋儿哇乱窜，仿佛面对着一个病毒入侵的电脑，弱小、可怜、无助。
谢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等到气温下降之后，他也便回房睡了一会儿。然而在童童辛辛苦苦修复数据、发誓再也不做无用功的时候，她一注意谢玟，登时吓了一跳：“怀、怀玉！”
谢玟被叫得头疼，靠在榻边揉按眉心，半晌才缓回神：“又什么事？”
童童反而沉默半晌，支吾道：“出大事了，你……这个……我……”
谢玟还未问出事情，手指就碰到额头上介于软硬之间的东西，分布着细小血丝白色幼角太过敏感，他立即嘶了一声，猛地收回手，瞬息间清醒了。
谢玟起身坐到铜镜前，童童哭丧的声音响起来：“我上个位面任务是修仙位面，数据流窜了，啊啊啊啊，怎么办啊我要怎么能把你改回来。”
镜中之人容颜如故，长发披落，一对雪白的、近乎半透明的鹿角从发间探出，顶端嫩生生地透着微红血丝，看起来比最柔软的嫩肉还更娇滴滴。
谢玟：“……你要我被当成妖怪烧死么。”
童童大感愧疚，道：“我一定加班加点修正回来，你一定要放心！！！最近时间不要出门，称病不去上朝……唯一的问题就是，你一称病，小皇帝肯定过来找你……”
谢玟转身洗漱更衣，神情仍很寂淡，似乎并没有焦虑生气，而是拿出一顶围着雪纱的斗笠，以备遮掩异常，语气平静地说：“这样也好，若是一直如此，我正好也回到山中隐居，也免得为了他消磨精神、耗损心血。”
童童哑口无言，闷头不语。谢玟便吩咐随侍、又特意写了称病告罪的文书送去，才开始了为期不知道会有多久的“养病生涯”，奇怪的事，萧玄谦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就来探望。
不来也好，否则以他现如今反复无常的性子，非得要亲眼目睹自己不可。两日之内，诸多朝臣前来试探性的拜访，只见到帝师戴着雪纱斗笠，一袭白衣，露出一副弱不胜衣的情态来。
诸臣即便心有犹疑，但也不敢当面翻脸，所以往往是客客气气的来，客客气气的走，只有现今还未被贬黜的石汝培坐在厅下饮了一壶茶，熬了一下午还不动身，屁股都要长在谢府的竹席上了。
他的手指转着茶杯，盯着假咳了半天的帝师大人，终于还是忍不住，悄声仔细问：“您终于还是要离开庙堂了么？”
谢玟手里的茶水刚沾唇，差点就没拿稳，他无奈道：“待我病好，亲自佩剑去收拾他一番，省得那人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的。让文武百官作证，非得跟陛下你死我活说出个结果来。”
石汝培大惊：“什么？！谢大人怎可有赴死之心？这怎么使得？”
谢玟点点头，道：“这怎么使得，那我不去了。逗你的，快回去吧。”
石汝培的表情僵硬了一刹，被恩师拍拍脑壳送走了。待对方离去之后，谢玟才摘下斗笠，辛苦地叹气。
萧玄谦还是没来。
真是奇怪。
谢玟难得清闲，挽袖为一本话本小说做批注，一时沉浸进去，没听到半阖的窗子被拱开，木质窗吱嘎吱嘎发出不堪挤压的声音，随后就是某种生物落地的细微响动。等谢玟回过神来，刚刚抬眼，迎面就见到十步之内静立不动的野兽。
一头肩高足有一米三的成年黑狼，它的虹膜很浅，几乎有金色的眼睛。高大、矫健，而且透着一股能食人的凶恶和恐怖，皮毛浓密黑亮，柔顺地垂落。
谢玟猛地捏紧了手心的笔，一动不动，紧盯着这头野兽。
京中有狼？后山只有一些野兔猴子，哪来的这么大的野兽？就算世家子弟春猎也绝对逮不到这么大的狼……这个体型还是狼吗，犬科怎么会有老虎的体型，成精了？
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在极端离谱的情境之下，也蹦出来妖魔鬼怪的遐思。谢玟其实非常紧张，但他特性就是越紧张就越冷静，故而既没有尖叫，也没有喊声，怕惊动这只黑狼。
他看着对方，狼也注视着他。一人一兽产生了极为诡异、但又融洽的对视。
僵持了片刻，野兽始终没有做出攻击的举动。谢玟这才低语道：“糟糕，我府上不养鸡，不然给你抓只鸡来引走也好。”
黑狼向前走了一点点。
谢玟忍不住想，自己长出一对鹿角来，这畜生不会把自己当成能捕猎的鹿了吧？不过看它的模样，不像是有什么攻击性……
他胡乱发散的时候，那只静默不动的狼突然猛地扑来，双方的距离如此之短，野兽按着他的肩膀便能把谢玟整个人按到，竹榻剧烈的摇晃，发出不堪重负、似乎马上就要坍塌的尖叫。
谢玟立即护住要害，将防身的短匕抽出握紧，但这只狼却没想咬断他的喉咙，温暖的皮毛覆盖住身躯，也没有像嗅闻猎物一样仔细分辨他的气息，只是把他压在身下。
谢玟没有立即下手，他怕疼痛感会激怒野兽，在呼吸极度清浅自制的时候，这头高大的黑狼忽然支起身体，粗糙宽阔的舌头舔过他的额头上的幼角。
这对娇滴滴的雪白鹿角仿佛连通神经，谢玟瞬息间觉得半个身子都麻了，腰软得抽不上力气来。这头黑狼拱他的力道很轻，小心地蹭了蹭，但又不放过似的又舔了他的鹿角。
谢玟握着匕首的手指都在颤，童童闷头去修bug，这时候也不出来了。就在谢玟以为这野兽就算不吃了自己、八成也要睡了自己的时候，忽然在双方紧紧相贴的心脏间，听到一道奇妙的心音。
“好喜欢……”
谢玟：“……？”
“好喜欢老师……”
“好想抱他……”
“变成怪物也好，跟我一起变成怪物，怀玉……”
谢玟愣了半天，手里的匕首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脑海轰鸣不已，重复地响过童童的话“上一个位面是修仙位面”、“数据流窜了……”
童童一开始是想……敲醒小皇帝？
皇帝变成了一头狼，这日子还有办法过吗？
谢玟说不清是为生命安全得到保障而轻松、还是为现在的处境头疼，他的紧张一下子卸去，没好气地拍了拍大黑狼的头：“还压着我？”
黑狼盯着他看，似乎也有点没反应过来，不知道对方的态度为什么变得这么快。就在他犹豫着想要爬起来的时候，这道简单的竹榻终于不堪重负、寿终正寝。
谢玟先是感觉到竹木裂开、失控悬空，然后很快又被一片毛绒绒包裹了，陷在了黑狼的身躯间。
黑狼低头蹭他，紧紧地贴了过来，心脏怦然，跳动声伴随着莫名其妙出现在耳畔的心音。
“好像没有摔到。”
“好喜欢你，怀玉……”
“你为什么最近对我没有以前好，你是不是想抛弃我，谢怀玉……”
谢玟刚回过神，他实在听不了这种话，迷茫怔愣，还被这绵延的示爱逼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于是抬手扳过黑狼的脑袋，一字一顿地道：“不许再说了。”
黑狼的金眸看着他，心里想着：“我什么都没说啊。”
可他的心里话谢玟也听得清清楚楚，他乱中出错，口不择言道：“不许在心里喜欢我，萧九！”
黑狼愣住了。
谢玟也安静下来，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太仓促了。
一人一兽陷入更深的沉默之中，对方好似真的什么都没在想了，四下静谧，直到谢玟隐隐听到一句非常小声的想法。
“……凭什么。”
“凭什么不许在心里喜欢你。”
谢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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