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仑拽着自个儿胡子,道:“魏国领地横跨黄河,有两座城都靠着河水,我们如果出兵,可以防止魏国多线突袭,还能让魏国自顾不暇。就算上阳如果因为城池未修建完全而丢了,至少我们也占了魏国在黄河南岸的几座大城。但咱们这次能占据黄河北岸的城池实在不容易,楚国还从来没向北到这么远的地方过,如果我们丢了上阳,换了几座魏国在黄河南岸的大城,虽然看起来划算,但这离我们跨过黄河的目标却更远了。”
另一位副将却道:“打芮城好处是明显,咱们一边和魏国开战一边还去打芮城,不就是贪芮城的大船么。是,如果真是鬼神庇佑,咱们迅速就能拿下芮城,那不但又夺得晋国在黄河北岸的一大重城,开拓了前线,更能顺水直下,掌握主动打下魏国在黄河沿岸的城池。但前提就是,我们能顺利的打下芮城么!想想咱们打下上阳花了多少人命,您觉得能做到么?”
商牟摸了摸下巴。
上阳不好打,是因为楚国从来没有打过黄河北岸去,渡河困难,再加上淳任余还在,晋国士兵又性情坚韧,擅长守城,所以上阳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才打下来。而且晋国最后存留的士兵还烧毁了大量的船只和军械,虽然在战略上他们得到了上阳,但上阳城也成了个废墟,他们这几个月想要用上阳城,就花了不知道多少人力财力。
但既然有了同在黄河北岸的上阳,再攻打芮城会容易一些。
而且淳任余已死,白矢又不在,听说乐莜伤势也没好全,芮城又是个商贸船运的大城,驻防应该不如上阳……如果攻打,其实应该能拿的下来。
但跟晋国打仗的次数不多,上一次晋楚大战,看起来像是楚国大胜,还伤了淳任余,但楚国损失多少,他和辛翳心里都有数。晋国很韧,面对这样的对手,用往常战役那般来预估,是往往预测不准的。
万一晋国这次反而因为老晋王去世,众志成城死命抵抗,或者是用战船玩了一些楚国没接触过的打法,那就是两边开战而且都被拖住了,极容易生变故。
就算他们打芮城十分顺利,晋国又一次放了一把火把船都给烧了怎么办?
而且芮城一直没被攻打,也是因为上游的秦国是晋国的好兄弟。如果芮城到了楚国手里,说不定秦国就会顺水而下,攻打芮城,到时候楚国多半防不住。
不对……而且秦晋还在会盟吧,怎么半点消息也没听到。他们会盟就在少梁,少梁去芮城并不远,秦晋会盟以前不怎么带兵的,但如今晋国秦国都传不出消息来,也不知道晋国境内是个什么状况。
两边各有好处,也各有为难,商牟也一时难以定夺。
商牟:“芮城,可以让人去查一查。攻打上阳之前,我们可是做好了功课,那时候也有细作,荀君以前就强调过军探的重要性,可如今咱们的探子都让那小晋王给捉了似的。我个人倾向打芮城,毕竟如果我们和魏国如果长期作战,有战船就主动地多。”
钟仑竟然转过脸来问:“舍予去过芮城么?”
舒猛地一愣。
她慌张道:“没有。我从小就没离开过旧虞。”
商牟笑了:“怎么着,您老人家还觉得他会说?毕竟是个晋人,也不算投奔过来的,是压着头不得不在这儿做事儿的。还能给咱当细作?”
钟仑的钟氏是楚国乐师一族的姓氏,虽然他上数十几代都是楚人,但却见多了各国名士云游四海,被他国所重用,他满不在乎道:“当年悼王用吴起,吴起娶齐妻,又历经鲁、魏、楚三国,不一样是尽心尽力。如今天下之势,用人岂能只看出身。”
钟氏的想法很大度也没有错。但商牟自有他的警戒敏锐。
舒跪坐在一旁,听得心中愈发紧张。
看来商牟并不是完全信任她。
而且她以为楚国一时放松了对晋国的攻势,然而如今晋国其实在楚国眼里如此弱势……
晋国都不算被楚国针对,而是楚国认为能从晋国掠夺船只资源,再去对付难缠的魏国。
那南姬知道这些么?她知道楚国和魏国要在上阳开战了么?乐莜伤好了么?她手下有兵可以用么?
舒心都揪起来了。
这个场面上没有她插话的余地,她也不可能改变什么,可若是这两万大军真的打算去攻打芮成了,她是不是该想办法告诉南姬一声!然而在这个只进不出的上阳,她那里有办法传消息出去啊!
商牟道:“这样,两万兵马先压住不动,咱们修城也不让这两万人前来襄助,否则魏国必定会注意到。魏国如今强大,并不是无兵,只是觉得想夺上阳没必要派那么多兵马。我们就要利用他这样的想法。而后两边都要派军探,我要知道芮城到底有多少战船和卫兵。”
他敲了敲地图:“不过你们看,魏国有两大都城之国,一个是魏国攻下旧周时,占据的千年古都成周,二则是魏国立国百年后新建的主城大梁。成周离我们不远,而且成周靠着洛水,洛水上游在如今楚国境内了。如果我们选择拥着两万兵马攻打魏国在黄河以南的领地,那么我们就可以考虑,夺下成周!”
舒也忍不住伸头看过去。
成周……
周武王灭商之后就曾想迁都成周,后来一直拖到周平王动迁,才得以修建成周城。遥想周公旦建成周,已经是近千年前的事情了,自此成周一直是王权的代表,唯有在成周的旧周王族才可称天子,他们不过都是诸侯。
魏国因夺下成周,自认就有了一统天下的国命,得意洋洋了上百年,也有不少小国因魏国坐拥成周而对其俯首称臣。
想来旧周覆灭的苗头,还是因为五百年前楚庄王攻陆浑之戎,停兵于成周,王孙满入楚营劳军慰问,楚庄王一句“鼎之大小轻重焉”,挑衅周王室权威,开启了各国“问鼎中原”的野心。
当年王孙满一句“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可以退楚兵。
后来成周被各国攻打,周王室的九鼎被掠夺流散各国,再喊什么“天命未改”也没用了。
像楚国这样都自嘲蛮夷,手里也有当年抢的九鼎之一二,作为最早问鼎中原的人,对于霸占成周,自然也有种情结。
是,我楚蛮夷也,还真就占着成周王城欢歌笑语了。
攻打成周这件事实在太有吸引力,连钟仑眼睛都亮了亮。
但商牟这人看起来狂,心里却稳,他只是这样计划,但如果不做好完全的调查,他也不会行事。
其实在魏军刚要攻打上阳的事情传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开过一次会来讨论行军路线,在那次会议下,上阳已经全都准备好了。魏国能够想出的各种进攻线路,被突袭后应对的各种方案,上阳看起来似乎一副还在拼命修城墙的不靠谱样子,但城外的田野中,早已向各个方向扎营、伏兵派出探子了。
而舒也很快明白了楚国打仗与晋国截然不同之处。
晋国比较灵活,也比较拼,每次打仗都是走钢丝一样以险才能拼出一条活路,不论是她君父还是乐莜,都仿佛能从空气里闻到生路与血战的味道,敏锐且胆大的不得了。
但楚国自称蛮夷,打仗却很稳妥,商牟和辛翳看起来都年轻张狂,打仗的时候都是谨慎和多思的类型。这当然也跟楚国的国力有关,有这样多的兵士车马和粮草,有修建的官道和水路,才能保证这样“铺张浪费”但只打胜仗的打法。
她有点羡慕,也有点感慨……
明明有如此强大的国力作支撑,却步步为营,小心翼翼,怪不得能称霸南方。
商牟并没有定下最终的方案,这也是他性格,估计到了他自己有把握了,即将出兵之前,他才会告知其他武将。来商议的各位武将也只是各抒己见,希望能说动他。
钟仑是前朝老将了,中年时期还挺桀骜的,他都算是辛翳他爹的小半个老师,后来辛翳彻底掌权后,曾清除掉不少打仗方式腐朽或政见不和的老将,钟仑算是留了下来。
不少人都以为辛翳会用钟仑为将军,但辛翳竟然选了在攻打吴国时稍微崭露头角的商牟。
那时候对商牟的议论可不少,钟仑自己就很不服他。
但荀君后来请钟仑回郢都,以楚王、荀君、商牟和钟仑四个人攒了个局,好像辛翳与荀君都情真意切的说了些什么,钟仑从郢都回来之后态度也变了些,对商牟都多了些包容和指引,甘愿低这个年轻小子一头。
商牟对钟仑态度也比较亲近。当然这种亲近也有点没礼貌,商牟不拿什么对长辈的礼节天天跟钟仑客气,但在打仗上有些犹疑的事情也都拿来跟钟仑说,也不遮遮掩掩的。
钟仑反正在那儿唾沫星子乱飞说了半天,商牟一开始还听,后来又没耐性了:“行行行,都说了我再考虑考虑,我是搁在泥里也沤不烂的石头性子,您跟我说什么也没用。起来吧,我这儿还有别的事儿呢,你要跟我嘚嘚到夜里是么?”
钟仑一直到被他推出去的时候,都还在那儿嘴皮子翻飞的拽着他袖子说。
舒老老实实在屋里把地图收拾好了,等商牟回来的时候看屋里干干净净,她正拿着他佩剑等着呢。
商牟接过佩剑,看了她一眼,道:“你是不是有些日子没回去了?”
舒心里陡然一惊:回哪儿?!
商牟:“我记得这几天特别忙,你都是窝在他们抄录公文的隔间里睡得。”
舒:“啊,您说之前住的院子,是有几天没回去了。”
商牟一贯是个拿手下当畜生使的无良上司,这会儿看她做事儿也确实让人心里舒坦,良心发现道:“今日就放你回去了,明日依旧早些来。要是想要吃的就去庖厨讨,这边做的比军营内好些。”
舒微微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商牟拿着佩剑便走了。
她才想起来,自己确实有好些日子没见到狐逑了。她便穿上鞋戴上斗笠,冒着雨往庖厨去了一趟。看狐逑长那个样子就是贪吃的,商牟这儿院落里的庖厨,做的东西肯定跟狐逑那能吃到的不一样。
她大多跟抄录处的小吏一起用饭,跟晋宫里的虽然不能比,但有很多她没吃过的玩意。
这次去庖厨一瞧,才看见里头分工明确,各自忙活,蒸腾着一股饭香。她自小读过楚国诗辞,露鸡臛蠵,粔籹蜜饵,单听听便知道楚人会吃。
庖厨的小吏知道她是商君身边近臣,她来讨点零嘴,他们自然也会做事儿,沾蜜与酒清蒸的水禽肉干,以蹄筋熬烂做馅的黄米糕饼,甘蔗糖浆挂丝的枣芯小谷团子。
舒好多做法听都没听说过。怪不得说楚国饮食能招鬼神下界……
庖厨拿荷叶包上绑了线,用竹编小盒给她装了。
舒回去院落的时候,她自个儿屋里竟然还干干净净的,看起来还有人给扫了地,窗台上都没有灰尘。是狐逑打扫的?他不都也是个官爷了么,还有这空闲?
狐逑回去的时候,竟然看见院子里亮着灯,狭窄的院子只有对面的两间屋子和里头一个小厅,院子里长了一片野草,也让雨水泡成了沼泽,他住在西屋,东屋是舒住的地方。
她屋里也亮着灯。
上阳这地界灯油极贵,看得出来她过的还不错,竟然还能拿着牌子去军中换灯油,回来这样奢侈的点上。
他也有点激动,两步迈过去,鞋还没脱下来,就喊道:“太——舍予!”
屋里响起她声音:“狐大球你嘴里再没个把门的,不如死了算了!”
他窜到屋门口,连声招呼都没打,一把推开了门。
坐在床榻上擦头发的舒身子一僵:“知不知道敲门呀!”
她也不知道自己平时在外面脾气还挺好的,看见狐逑,老想拿话尖去戳他。
狐逑挠了挠脸:“我、我下次一定敲门!你沐浴啦?”
舒:“没有,我今日回来得早,就拿水擦了擦。”
狐逑进了矮小的门,找仅剩的一点空地坐下了:“那个商君可算放你回来了!不知道还以为你去给他打仗去了呢!等雨停了,我们回头一块儿到河边洗去呗!我上次看好多新兵都去了。”
舒:“我才不去!”
狐逑:“天都热了,下水不要紧的。”
舒:“行了吧,我上次路过河边,瞧见他们洗来着,远远望过去,一大片胸背屁股。你爱去你去,我不参与。”
狐逑估摸着舒毕竟是太子,在宫里那估计都是有自个儿的大池子,哪里会去河里跟一群人搓泥去。
他只得道:“回头夜里去就是了,没人。”
舒:“哎能不能别提洗澡的事儿。那儿的食盒,拿过来。给你带的。”
狐逑一进屋就闻见香味了,这会儿舔了舔嘴唇,颇为矜持的拿过来,放在屋里唯一一张小桌上。床榻占了大半的土屋,膀大腰圆的狐逑再加上桌子这么一占,多一个人下脚的地儿都没有。
舒光着两只有些伤痕的脚,蹭了蹭脚背上发痒的血痂,道:“别光看,打开啊。”
拆开食盒,狐逑眼睛都发亮了。
舒:“哎,你们那儿到底是谁管饭啊,吃的这么不好?你都瘦的——都有点不像你了。你这脸盘子还没下去,下巴先出来了。”
狐逑唉声叹气,拿着那食盒里的好玩意儿,对着灯光托着欣赏了半天,仿佛像是家财耗尽买来的殷商宝物,半天舍不得下口:“你都不知道我那儿……忙得不可开交了。要不是因为不舍得烧灯油,我哪能晚上被赶回来呢。”
舒:“吃吧吃吧。别看了,都放凉了。”
狐逑:“感觉已经凉了,你拿回来的时候没趁热吃?”
舒:“唔。没,光想着先擦洗身子了。”
狐逑:“你也吃。”
舒其实早就馋了,但看狐逑都瘦的不像个球了,她也不太好意思抢食:“我就吃这个枣子的就行,我喜欢甜的。”
俩人舔着手指,把食盒里的东西分食一空。
狐逑没吃饱,却也幸福到眩晕了,连舒这种最注重礼节的好孩子都忍不住舔了舔手指。
舒:“过几天我再去讨点。”
狐逑吃爽了,人倚着土墙半坐着,眯着眼睛:“怎么样?在那儿怕么?“
舒微微一愣,垂下眼去,半晌道:“怕。”
她竟没想到,狐逑会这样问。忽然感觉这个破院子,有点像临时的家了,至少在商牟那儿装的滴水不漏,在这儿还可以吐露半分。
狐逑:“你不回云台的原因,我大概有数了。可你真的要在上阳往上爬么?商牟可真不是好糊弄的人,你确定没问题么?”
狐逑估计心里也有猜测,但他没多说什么。毕竟外头都说小晋王舒上位后如何如何,然而真正的舒就在他眼前。
舒:“还算顺利。对了!我要是想把消息……递出去。你有什么办法么?”
狐逑一愣:“什么消息。”
舒:“战事的消息。事关大局。”
狐逑张了张嘴:“这……太冒险了。若是让人知道,咱们都必死无疑!而且你现在在商牟身边,如果消息被人抓到,你是最容易被怀疑的那个!”
舒微微眯眼:“这么说来,你确实知道有些办法。”
狐逑身子一僵,摇了摇头:“我不能让你冒这样的险。”
舒:“你说!告诉我——做不做这件事,我可以自己承担,我也不会想找死。你要是有这样的办法,就应该告诉我!”
狐逑:“你听说过飞鸽传信么……”
舒:“什么?”
狐逑舔了舔嘴唇:“这法子知道的人不多,我也是去齐国求学的时候才从个墨侠手里学来的。鸽子如果被带出来,是可以自己飞回家里的。所以其实我跟白矢出来的时候,带了四只鸽子,我一直在用鸽子往旧虞送消息。”
舒:“可……咱们顺水下来的时候,你也没带着鸽子啊!”
狐逑:“我是没带着,但旧虞那里的鸽子是会偶尔放飞要它们自己出去找食,过一两天它们就会自己回来。你也知道我们上阳离旧虞不远,可能也是旧虞附近正在开垦,怕鸽子吃稻种,驱赶了它们,它们就飞到了上阳一代来,让出去巡逻的兵给捕了。楚人爱吃禽鱼,那群巡逻的士兵嘴馋又怕被查到,就把鸽子放在我们库房那儿养,说是让我们多抓把粮喂肥了。”
舒瞪大眼睛:“你怎么确认是你们之前养的鸽子。”
狐逑:“脚腕上都系了彩绳,而且都剪了一点指甲做记号。我小时候就爱养鸽子,再熟悉不过了。你先别激动——我是想过把你我在这儿的消息递出去,可你想没想过,万一这些鸽子飞出去之后,又在附近的树林停留,碰见了那些卫兵……一旦再被抓住,他们很有可能会注意到鸽子脚腕上带着东西,如果我写了一条\''晋太子在上阳\'',他们看到了之后……”
舒脸色白了白。就算她想要寄的消息是“楚国想要攻打芮城”,但不论用晋语楚语魏语来写,只要是文字就会引人注目,到时候顺着这条消息,肯定会查到她。
舒背靠着榻:“……不,这么好的机会我们不能放过。而且,此事很重大,晋国不能再丢一城了。先别让他们拿走那些鸽子,我想想办法。”
“一定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