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鸡笼港往西走十五里,有一片广袤的海滩,海滩背山面海,藏着一处小小港湾,砂砾细而白,港湾深而阔,能容纳几百石的大海船可以自由出入,是紧靠鸡笼港的有一处深水良港,只不过稍微小了一点。
几年以前,这边无路可通,除了一些渔民偶尔来这边避风,寻常人迹罕至,非常的荒芜,不过现如今,这里却大大的变了样。
沿着海滩,一排草棚子拔地而起,荒凉之气再无影踪,一水的高大梁柱撑地,厚厚的茅草遮顶,上面有掾木压实,飓风不能摧之,海潮不能淹之。
里面是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木匠们带着机灵的徒弟,将一根根原木刨枝去叶,用大锯锯成造船使用的木板,一块块的标上记号,按照不同的尺寸码好。漆工紧接着给每一块木板上漆刷油,搬到阳光底下晒干,要想让海船在咸水中泡的长久一点,这些工序是免不了的。
草棚子外头,沿着海滩铺开了十余处工地,几座巨型船坞横在其中,工地上搭满了竹制脚手架,数不清的匠人蚂蚁一样攀附在上面,一条条或成形,或不成形的大船躺在脚手架当中,这些庞然大物每一条都有大号福船的规模,光是那些用几根巨木拼接而成的桅杆,就有八接之长。
最外侧的一条船,已经接近完工,漂亮的圆弧造型和高大的尾楼、尖锐的船首一齐构成了船身外貌,船体高大,桐油在太阳底下反射着耀目的光,桅杆已经固定在龙骨上,船板业已装好,几十个工匠忙忙碌碌的正在做最后的扫尾工程,紧靠这条船的岸边,一群健壮妇人正在仔细的缝制几面大得堪比一个羽毛球场的船帆,帆用的黑色帆布,中间绣有一个巨大的白色骷髅头。
“聂老弟,这是鸡笼船厂造出的第六条专门战船,是不是要按照惯例,要在船头摔坛女儿红?”颜思齐站在岸上,兴奋的遥望这条巨舰,眼珠子都在笑,仿佛看着一个黄花大闺女即将出嫁:“还有,这条船要配属给谁?倭国那边可好久没有新船入列了。”
聂尘站在他前面一步的距离上,凝视着明天就可以下水的新船,眼眸深邃,海风将他的棉布衣袍吹得猎猎作响,束发的白色丝带在空中狂舞:“不急,这条船得配给马尼拉那边,杨天生要应付红毛鬼,手头没有利器大舰可不行,你就别想了。”
颜思齐顿时急了,道:“啊?又配给杨独眼?全给他了,我那边怎么办?”
“倭国方向,没有成规模的海上敌手,你和洪旭现有的船队完全能应付,就不要凑热闹了。”聂尘安慰他,接着画了个饼:“你想要新船,不急,快了。”
“有多快?”颜思齐追问。
“等杨天生的压力小点了,就给你造。”聂尘的回答兜头浇灭了颜思齐的希望。
“他那边的压力怎么小得下来?”颜思齐怒了:“龙头你不能这么偏心眼。”
“颜老大你别急,你想要新船,我们都想要新船,可得分个轻重缓急。”施大喧劝他道:“商行要垄断南洋的香料生意,杨天生用白手去垄断可不行,龙头说得对,只要他那边稳定了,还愁没钱吗?有了钱,就能扩大船厂规模,建立第二家船厂也是可以的,到时候船多得你用不过来。”
“是啊,南边新城,我们正在建设第二家船厂,从南洋运铁力木过去比运到鸡笼要缩短几百里路程,效率更高,只要人手足够,你想要多少船都可以,不要急在一时。”聂尘笑道,回头看颜思齐:“话说回来,船政学堂进行得如何了?没有合格的船老大和水手,船再多你也开不走。”
“第一期学员下个月就可以毕业了,这帮兔崽子,一个个懒得很,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他们教出来。”颜思齐不情不愿的答道,貌似对没有得到船心存不满:“到时候先让他们上船去实习,跑跑远洋,三个月后优胜劣汰的人才能操舟,从二副做起。”
“哪里是他们懒,是你太严格了。”施大喧挤眉弄眼:“一天天不亮就把人撵起来了,星星不满天不准回宿舍,这样子操练铁人也会累。”
“施大喧你小子是不是因为我把你儿子练苦了,在这里告龙头的状?”颜思齐斜眼看他。
施大喧嘿嘿的笑:“我家那小子耐操,不怕苦,就怕颜老大你不认真教。”
颜思齐哼了一声,闷声道:“施琅这小子天资高,生来就是上船的人,寻常人爬桅杆起码要十个呼吸,你家孩子六个呼吸就上去了,灵活像个猴子,跟他爹一样。”
施大喧哈哈大笑:“颜老大你夸奖了,他若有他爹一半功力,五个呼吸就能上去。”
两人笑骂吵闹,聂尘插了一句:“施琅这孩子,除了进船政学堂学操舟,学业也不能耽误了,等明年,送他去讲武堂,该学学武备和文科了。”
施大喧忙道:“龙头,这兔崽子一读书就打瞌睡,不是块念书的料,我担心他要辜负你的期望。”
“还没学呢,怎么知道不行?”聂尘笑道:“有些东西,不学就要走歪路。”
“歪路?”施大喧愣了,想了想急道:“龙头,这崽子是不是闯了什么祸?我回去揍他!”
“没有,别多心,我只是说说罢了。”聂尘拍拍他的肩:“孩子的教育得从小抓起,特别是孝心,不止是对父母,还要对国家。”
施大喧听得两眼发直,他弄不明白聂尘到底在说啥,琢磨了一阵暗想:“龙头是不是怪我没孝敬他?得了,过两天就把前段时间弄到手的那两个色目女人给他偷偷送去,荷叶和明月两个小姑娘天天把龙头盯得很紧,龙头一定是不敢找外面的女人以至于情绪失调,是了是了,一定是这个意思,他在暗示我,不能拖,迟了龙头年轻气盛,会憋坏了身子,晚上就偷偷送过去。”
想到这里,施大喧自以为自己找到了窍门,拍着胸脯道:“龙头放心,孝心这东西我们施家最不缺了,你放心,我保证忠孝两全!”
三人又边说话边围观造船,等了一阵,一匹快马从远处疾驰而来,烟尘漫天,三个人隔得老远就看到了。
“一定是福建来的急信。”颜思齐笃定的说道:“这几天天天来。”
果然,马上骑士远远认准了聂尘的身影,直接奔到三人近前,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呈上一个蜡丸竹筒。
聂尘接了,眼看封漆无恙,拆开了取出里面卷成一团的信纸,展开就看。
施大喧满心瘙痒,好几次想探头去看上面写的啥,却又不敢,急得抓耳搔腮。颜思齐就沉稳很多,虽然心知福建正在发生事情,但能忍住沉默不语,还调转目光去看造船工地。
“郑芝龙这小子,花了我们不少钱呐。”过了一阵,聂尘看完了信,用开玩笑的口气揶揄道:“他收买了熊文灿。”
“熊文灿不是巡抚吗?还用收买?”颜思齐大嘴一咧:“我们帮他赈灾,已经帮了他大忙,出这点小事,用得着花钱收买他吗?若是这小子识相点,就应该主动帮我们处理。”
“话不能这么说,叶家树大根深,熊文灿惹不起。”聂尘摇摇头,把信揣进袖袋中:“他现在官还小,等他长大一点,才能帮得上我们的忙。”
“龙头,这样划得来吗?”施大喧也跟着摇头:“夷州这地方不错,我们是做海商的,应该盯着南洋那边和倭国方向,大明朝的生意我们让那些分号去料理就得了,何必花心思去笼络大明的官呢?”
“因为我们始终是大明的人。”聂尘看着他,语气低沉:“就算我们在外头风生水起,根,始终在大明,等我们老了,终究要回归老家的。不先把养老的地方照看好,以后若是被人打烂了,怎么办?”
“烂?打烂?”颜思齐和施大喧异口同声:“谁打烂?”
“现在还没到时候,不过若是到了时候,就晚了,所以要未雨绸缪。”聂尘语焉不详,轻轻带过:“我让郑芝龙去福建,一方面是招人殖民,另一方面,就是想在福建布局,把这一省弄成我们的地盘。”
“好好的,去福建布局干什么?”施大喧想不通:“那地方山多地少,没啥好……哎呀!”
他话未说完,颜思齐就一巴掌拍在他头上。
“聂老弟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呱躁什么?”颜思齐瓮声瓮气的道:“你在教他做事?”
“不敢不敢。”颜思齐身材和施大喧差不多粗壮,但比他高一头,资历也老很多,他殴打施大喧,施大喧只有抱头躲闪的份。
“尤福的事,是个意外,郑芝龙以血腥手段报复也有些过头,不过我喜欢。”聂尘冷笑道:“我们是海盗啊,欺负我们的人,不是找死么?”
“我记得你说过,杀我们的人,等于砍我们的手指头。”颜思齐道。
“这件事在我的预料之外,属于节外生枝,不过却给了我一个把熊文灿紧紧捏在手心里的契机。”聂尘笑道:“好了,我要回去写回信,你们忙自己的去吧。”
聂尘朝远处招招手,几个披甲亲卫牵来了坐骑,中华远洋商行的四海龙头跃身上马,勒紧缰绳,坐骑嘶鸣一声,载着他一溜烟的冲鸡笼城方向跑去了。
他一走,施大喧眼珠子转了转,跟颜思齐笑嘻嘻的说了一声,也拔腿跑了。
剩下颜思齐一个人呆在船厂,无趣的很,他左右转了转,干脆也走了,去船政学堂折磨那帮学员去了。
入夜,天黑时分,月上柳梢头。
聂尘居住的夷州军营门口来了几个人,全身都裹在黑色罩袍里,鬼鬼祟祟的靠近聂尘住的院子,值守的亲卫上前阻拦,一个人把头上的罩袍取下,露出施大喧的脸。
亲卫大惊,弄不懂施老大要干啥。
施大喧凑过去低声说了几句,亲卫们表情变得古怪起来,想拦,又不知道该不该拦,筹措之间,施大喧就带着两个黑袍人进去了。
不消片刻,院子里一声惊叫,接着灯火通明,施大喧带着两个色目女子抱头鼠窜而出,一直逃到院子外面才敢停下来,院里还有女人的骂声不绝于耳。
“刚才你们怎么不告诉我荷叶和明月这两个小妮子在里面守着?”施大喧气急败坏,头上的罩袍被抓落,皮肤上多了几道血痕来,他揪着亲卫的衣领低吼:“这里是龙头的寝室,怎么有女子在里面?”
“两位姑娘一个月前就住在这里了。”亲卫看着他脸上的伤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很辛苦:“她们住在外院,说是要替龙头洗衣做饭,一个住东厢,一个住西厢,彼此盯着,不过从不进龙头的内院去,我们想说的,你走得太快,没来得及开口。”
“呸,枉我还以为龙头寂寞,想替他排毒呢。”施大喧伤口火辣辣的痛,吃力不讨好的疼比**的伤还令他懊恼:“没想到有两个黄花大闺女陪着他,我也是犯贱,这都没弄清楚。”
亲卫们很识相的假装没听见,亲卫头目还关切的问:“施老大需要金疮药吗?我们有从天竺来的极品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