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做了场噩梦,守礼脑袋昏沉沉的,仿佛置身湖底,四肢百骸给荇草团团缠住,守礼完全使不上劲,唯见漫无边际的水波翻流涌动,一步步淹没自己口鼻。
“呼——呼——”
守礼大口喘气,声音急促,两只小手疯狂乱抓,终于抓到了一条结实有力的胳膊,守礼觉着有救了,惊恐万分睁开眼来,却发觉已躺在床上,眼门前围着几张稚嫩面庞。
“赵师兄,守礼醒了!”田虎赶紧报告。
守礼满脑门冷汗,刚喘匀气,就听橐橐的脚步声逼近床畔,“菩萨真人保佑,可算是醒了!”
听声音很熟悉,守礼微曲手臂,勉强撑起身子,只见赵钦满怀关切,端着冒热气的黑瓷碗坐到床边。
“你说说你,一个人瞎逛什么,这回好了,撞见不干净的东西了吧,平白吓晕厥了!”
守礼差不多反应过来了,料想是大家搭救他,于是心怀感恩道:“多谢师兄救命!”
“还好发现得早,不然在湿漉漉的地上躺久了,浸了寒气落了病,可怎么好?”赵钦说着,又满眼关切地看了守礼一眼,然后把黑瓷碗往守礼面前送了送,语气平和道:“这是我才熬的三白汤,你快喝了,去去湿气,今晚好好睡一觉,不要胡思乱想!”
守礼郑重接过,随意拨了两下勺子,觉着温度适宜,便连碗送到嘴边,咕嘟咕嘟灌进喉咙。
童贯眼不错盯着守礼,情绪低落,眉眼间有几分关心,其他孩子全是好奇居多,尤其是田虎,目不转睛盯着守礼,挪了挪屁股,靠近几分,“守礼,你认识那溺死的小黄门?”
三白汤的味道有点辛辣,守礼皱着眉放下碗。
田虎见守礼不搭理他,还不死心,再度询问,守礼无可奈何,又怕惹祸上身,只得掩饰道:“大家一起进的宫,原先见过几面,没怎么说过话,只是有印象,不太熟!”
“唉,活生生一条命没了,真是的,好端端的,怎么想不开呀?”梁芳在旁边惋惜道。
冯宝开始胡乱揣测:“会不会是挨打挨骂了?听说胡掌事冷心冷面,很不好应付!”
赵钦嫌烦,瞥了众人一眼,告诫道:“这宫里不为人知的事多了去了,该咱们知道的早晚会知道,不该咱们知道的,刨根问底,也打听不来。好了,夜深了,你们也准备睡觉吧,等我走了,不要缠着守礼问东问西,他才醒,都不定回过神没有,让他好好休息!”
大家异口同声:“知道了!”
赵钦不放心,临出门前,又摸了摸守礼额头,然后又摸摸自己额头,两下比较,觉着无异,才端了碗出去。
田虎跳脱得很,一见赵钦关了门,急忙扔开被子,飞速跳到守礼身边,用力把守礼摇醒,然后目不转睛道:“欸,你先别睡,同我说说,我听说尸体都泡肿了?”
杨荣、梁芳怕鬼,噘着嘴抗议:“刚赵师兄还交代了,让咱们不要打扰守礼,田虎你又不听话!”
“就你俩听话,刚赵师兄还让咱们睡觉呢,我看你俩也没照办啊!”田虎白了他俩一眼,反过来追问守礼:“听说当时在场的就你一个人,究竟真的假的?你快与我说说,师傅怕我们见了害怕,没敢让我们跟着去,到底是没看见尸体!”
“泡肿了!”守礼回忆着,不禁蹙眉。
田虎一听就来劲了,攥着守礼的胳膊还想问,可这时门敲响了,赵钦在外面恫吓道:“怎么还不睡?夜深了,外面黑黢黢的,谁要是不困的话,就到外面罚站,明儿天亮了再回屋!”
一番话吓得田虎缩回了头,老老实实躺到自己床位,胡乱盖上被子,蒙头大睡。
一夜无话。次日,食堂才散了早膳,皇后娘娘座下的大长秋就出其不意地驾到了。冯子敬穿着便衣,仓促之下,已来不及更衣,慌慌张张召集众人,前去迎接。
“大长秋这一向少见,倒消瘦了不少!”冯子敬带着笑寒暄了一句,举止十分得体。
大长秋会心一笑,瓮声瓮气道:“这一程手头公务冗杂,前有平阳公主及笄、后有惠嫔进位,昨儿又太子入朝,这不嘛,皇后娘娘有赏,特命我往内廷各所打赏!”
冯子敬仔细听完,连忙道:“太子器宇轩昂,德才兼备,全赖皇后娘娘教导有方,我等是沐天恩了!”
“你这嘴越发伶俐了,喏,这是太后娘娘的恩赏!”大长秋说着,又递出一紫袋。
冯子敬扫了一眼,觉着分量不轻,不由心虚道:“都说无功不受禄,太后娘娘这赏钱......”
“咱们俩私底下说啊,万不可声张。太后娘娘不是一直患眼疾嘛,御药院的几位奉御过于谨慎,每每斟酌用药,尽选些温良的药,结果时间一长,太后娘娘的眼疾反倒加重了,太后娘娘不堪其扰,又嫌几位奉御不称心,索性昭告天下,选举民间杏林高手,这不,司马尚书千寻万访,年初举荐了一位彭医妇,真华佗在世,妙手回春,只是拿人参补托,施以针灸,短短一季不到,太后娘娘就目翳全消,痊愈如初了!”大长秋悠悠说着,强行把紫色钱袋塞入冯子敬手里,“你甭客气了,往后还有的赏呢!”
冯子敬含笑接下,道:“今年四方太平,宫里宫外喜事连连,只怕太后娘娘庆寿的日子早定下了吧?”
“倒是没最终定!昨儿,陛下和皇后娘娘去长信宫请安,还聊起太后娘娘的寿辰,太后娘娘推说自己上了年岁,不喜欢大轰大嗡。言下之意,便是不愿隆重操办。皇后娘娘察觉了太后心意,便在一边附和,说客岁地方多灾多难,若是劳师动众操办,恐怕惹民非议,倒不如一家子骨肉聚一聚便罢了,可陛下纯孝,非要诏谕天下,恩泽四方,反惹得太后娘娘不愉快。皇后娘娘居中斡旋,好难得说服太后娘娘领了陛下的孝心,母子俩又在寿诞的日子上头争起来!”
“这有什么好争的?”冯子敬不解道,“左右太后娘娘生辰是哪一日,就哪一日操办是了!”
大长秋紧随其后道:“谁说不是呢?可好巧不巧,太后娘娘的生辰赶在中秋前日,按太后娘娘的意思,宫中年年举办中秋夜宴,既然自己的生辰和中秋挨近,那便好事成双,索性一起办了轻便,也不致铺张浪费,劳民伤财,可陛下不愿意了,非说凑在一起,委屈了太后娘娘,必得分开操办才显重视!”
“这可真是令人犯难!”冯子敬摇着头说,“太后娘娘和陛下的考量都有些道理!”
大长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借口时辰不早了,还要去其他所送恩赏,匆匆道别了。
送走大长秋,冯子敬先给赵钦等下派任务,然后便把新人聚到花房,教授艺牡丹之法。
牡丹,花色艳丽,姿态潇洒,古来有玉笑珠香、国色天香之誉,后宫嫔妃多喜之。其种植不难,历朝历代皆有技法,常见花色无非红、白二色,但花房历代钻研,已研究出十几种杂色,尤以黄绿、肉红、深红、银红为上品,而纯黄牡丹世所罕见,最为珍贵,有‘百两金’之名,寓意一百两黄金才能换一株黄牡丹。
冯子敬怡然自乐,闲闲坐在讲义堂上首,打发人摆了几盆牡丹在樱木翘头案,然后逐一介绍牡丹品种,又发给守礼等每人一本《牡丹谱》,讲解牡丹的生长周期及每个时段常见的虫病害,随后又教栽培之术,最后还象征性地教了几篇咏牡丹诗。
守礼听得头头是道,只恨自己没多出一个脑袋,记不住这许多一晃而过的知识点。
冯子敬歇了一刻,准许大家出去方便,然后点了人数,又继续讲牡丹变色之法。
比如,要让牡丹花色为蔚蓝色,可在牡丹出芽时,以蓝鼎水灌溉花根;再比如,想把白牡丹变成紫牡丹,可以紫草汁淋洒牡丹花苞;再比如,想把白牡丹变成杂色牡丹,可用毛笔蘸白矾水在花瓣上描一遍,以腾黄、银粉、朱砂调色,再用清矾水过一遍,如是操作,可保花色数月不落。
果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守礼心里一边感叹,一边认真往脑子里记,时间越发如流水了。
很快到了正午,赵钦、杜陵等人纷纷回来,鬼鬼祟祟地趴在窗户外面,偷听冯子敬授课。
冯子敬眼尖,揶揄道:“猴崽子,好的不学,学人家听墙角!”窗外马上有笑声。冯子敬淡淡一笑,吆喝道:“别缩头缩脑的了,这是自己地盘,光明正大进来回话!”
赵钦、杜陵等人笑哈哈的,勾肩搭背绕到正门,一掀湘妃竹帘,先后走入堂内。
杜陵心情很愉悦,三步并两步到冯子敬跟前,乐颠颠道:“师傅在教他们艺牡丹啊?”
“嗯,大的不中用,还不抓紧培养小的?长此以往,咱花房岂非后继无人了?”冯子敬随意看了个玩笑,见杜陵垂下了脑袋,便笑着道:“差事办得如何了?”
“差不多都办妥了,只余甘露殿和千秋殿的木芙蓉和蔷薇还没修剪,午后还得过去一趟!”赵钦随口道。
冯子敬唔了一声,满意地点点头,“倒是还算上心!罢了,絮絮叨叨半晌儿了,这会子口干舌燥,我先回屋喝杯茶,你和杜陵先安排午饭吧,记得加一道红烧鱼,许久未尝了,怪馋的!”
难得冯子敬不严肃,屋子里顿时发出笑浪,冯子敬满不在乎,兀自起身往后院去了。
大家说说笑笑的去了厨房,揎拳捋袖地活动开来,劈柴的劈柴,搬送的搬送,烧火的烧火,刷锅的刷锅,洗碗的洗碗,切菜的切菜,赵钦、刘昺两个掌勺,厨房一下热闹起来。
吃完午饭,田虎叫唤头皮痒,杨荣、梁芳也说痒得很。赵钦一一看了,果然三人头发里生了跳虱。
赵钦又好笑又无奈,当即打发人拿桃叶煮了一锅开水,然后在厨房门口摆开阵仗,将大家统统喊去,轮流洗发。杜陵热心肠,又拿花露兑了皂角,用力给大家搓洗,然后分批冲洗泡沫。
田虎淘气,揩了一手泡沫,故意抹在曹方眼皮。曹方睁不开眼,气不打一处来,反泼了他一身水。田虎看他睚眦必报,讨不到便宜,目光一转,见杨荣正在搓头发,便往杨荣头上抹了一把。杨荣忌着师兄在场,不想惹事,懒得搭理,田虎也忌讳,倒也罢了。
午后,阳光炽热,院子里一丝风也没有,十几个孩子披头散发,排成排坐在廊下,静等头发晒干。
田虎闲不住,甩了甩头发,率先提议道:“反正下午没啥事,不如,咱们玩捉迷藏吧!”
“好啊好啊!”童贯呆呆的,第一个出腔道。
“好是好,去哪藏呢?宫里到处都有人管,稍有不慎,就要挨罚!”梁芳心有戚戚。
田虎大咧咧道:“咱们就在花房附近,只要没出自己地盘,旁人肯定懒得插手!”
“嗯!”
守礼觉着是这个理,赞可点头。
曹方一边盘头发,一边瞥了童贯一眼,道:“我下午还有事,就不陪你们玩了!”
“嘿,你这一阵忙叨叨的,一天到晚不见你人影,你到底跑哪儿去了?是不是瞒着我们做坏事了?田虎快言快语,“你小心着点吧,可别捅娄子,连累我们!”
曹方听他说话硬撅撅的,很扎耳朵,不禁心生憎恶,白了田虎一眼,郁愤道:“管我作甚?”
“我才懒得管你,左右是背人没好事、好事不背人!”田虎哼了一声,一扬胳膊,招呼道:“走,咱们玩捉迷藏去,大家都不理他,等师傅问起来,咱们也不帮他遮掩!”说罢,扬长而去,留下众人大眼瞪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