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午饭,六人随便聊了几句,见无人到访,便拼了蒲团当床,囫囵歇了一觉,然后,照旧值班。
守礼昨夜睡得晚,渐渐觉着疲倦,便跪坐在蒲团上,手托双腮,胳膊压着案角,眯眼养神。孙哲一心扑在案头,浑不在意,反倒是冯孝漫不经心的掠了一眼,转头踱到门口,往四面八方扫了一圈,见没什么人,便叹着气,又进来躺尸。
楼上的辛欢和田真也没动静,李通挨着门发呆,所以,阁中异常寂静,落针可闻。
良久,孙哲辍笔,砸了下嘴,叹道:“唉,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这几位可真一点不自觉,借了书,久假不还,也不知是手不释卷还是撕了丢了?难为我在这着急。”
守礼离得近,听得真切,慢慢揉开睡眼,问:“哲哥儿说什么?”
“这几本书,借出去有段日子了,却一直未还,得抓紧催一催了,不然,哪日典正来盘查,咱们就倒大霉了!”孙哲紧盯着登记册上的书目,神色略显紧张。
守礼听了,连忙凑过去观看。
泛黄的登记册上,密密麻麻记了一堆黑字,多数打了叉,不过,还有几行没删除记录,守礼又凑近一些,只见九殿下李瑭的名字也赫然在列,不禁心生奇怪。
“欸,守礼,你对宫中路线熟悉吗?”孙哲突然发问。
守礼愣了一下,反应迟钝道:“不太熟!”
孙哲脸上原挂着笑意,一听这话,马上没了笑容,语气中透着失望:“你既不熟路,那咱们便只能两头跑了,可嘉德殿和东宫东西相隔甚远,只怕入夜了也回不来!”
“那......”守礼犹豫了一瞬,随即道:“我试试吧,最不济问问人,也摸得回来!”
孙哲听了,喜上眉梢,笑道:“嗯,如此最好,你捎带手把地图也带在身上。”
守礼双目炯炯,连声答应。
孙哲收回目光,落在登记册上,信手取了纸笔,誊抄了一份书目,递给守礼,道:“这几本书,是九殿下两月前借阅,你去嘉德殿问一问,若是九殿下读完了,便取回来,若是九殿下还想留着,你也别犯蠢,冒着触怒主子的风险催逼。”
“好!”守礼答应道。
计议已定,孙哲匆忙离开座位,喊了辛欢下楼,央他帮忙,暂时接替自己的岗位,然后,又与冯孝交代了一通,才带守礼出门,顺阶而下,风风火火出了秘府。
雾早散了,天高云淡,秋风淅淅,四周都显得开阔。
守礼将近一个月没出门了,再度踏上平整宽阔的辇道,陡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凭着记忆,守礼寻到了承庆殿,然后打了个弯,进入杨柳夹道,慢慢又行了一射之地,穿过榆林,瞧见一棵五人合抱的皂荚树,心里便有了准,不禁胸襟旷达。
皂荚树后有一口井,尔时,井边正有人打水。守礼侧目,只见一瘦子挑着扁担,两头各负了水桶,扁担晃得吱呀乱响,他一摇一摆行路,行过处撒了一地水渍。
几个还在汲水的黄门见了,互相提醒,呵呵大笑。
那瘦子目视前方,浑然不觉,挑着扁担,优哉游哉,迈着轻快的步伐,渐渐走远。
守礼心中奇怪,打井边经过时,特意留心,只听那几个人笑了一会,有人取笑道:“也不知他真聋假聋?上回,我当着他面骂他,他还以为我夸他,笑死我了!”
“好歹嘴上积些德吧,都说他聋,我瞧他倒是心里明白得很,干活也十分卖力!”
“又聋又蠢,可不得卖命干活吗?不然,怎么讨人喜欢?你们说,是不是哈?”
“你啊,嘴真损,都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你也不怕他报复你?”
“怕他?笑话,就他那蠢头蠢脑的,我一个顶俩,平时也没少欺负他,他不一直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吗?说句笑话,就是给他熊心豹子胆,怂包还是怂包!”
此言既出,几个人登时笑开了。
劝善的那个人无奈摇头,提了水桶,掉头而去。
对于欺软怕硬之徒,守礼向来深恶痛绝,于是背着人,啐了口唾沫,转头赶路。
紧赶一程,到了昭庆殿,前面不远便是嘉德殿了,守礼见终点在望,心里宽松不少。
须臾,到了门前,早有司阍的黄门厉声询问,守礼敛步,不卑不亢,声明来意,司阍黄门想了想,胸中有数,吩咐守礼谨言慎行,然后,带了他绕到后面去。
殿后清溪环绕,小桥翼然,两头驯鹿蹲在水边,耳鬓厮磨,发出呦呦欢快叫声。
踏过桥去,迎面是一片桃林,红红万点,挂在枝头,守礼心中欢喜,且走且赏。
这时,司阍黄门见书房隐隐在望,开口提醒道:“你来得不凑巧,殿下出门了,等下我带你去见任高班,如今他管外务,性子急,说话也不好听,你多忍耐!”
守礼心中明白,感激道:“多谢提点!”
司阍黄门笑了笑,加快步伐。
出了桃林,行不多远,便有两间小巧厅堂入目,守礼默不作声,跟着黄门进门,只见壁挂古画,满室雅洁,里间花梨木书案后坐着个浓眉大眼的人,正在吹茶气。
“高班,此人是藏书阁的,过来索书!”司阍黄门禀道。
任高班睨了他一眼,强横道:“多大点事,还值当把他领到这?越来越不懂事了!”
司阍黄门低下头去,面露羞愧。
守礼见状,忙道:“是我央求他带我来,高班仁厚,莫怪!”边说边俯首道歉。
任高班听着顺心,嘴角掠过一丝微笑,道:“索哪些书?可列了明细?我着人查找!”
守礼听问,心知事情将了,笑着从襟内掏出纸条,双手奉上。
任高班随手抓了,抖开来看,然后,声如洪钟道:“别的都好说,与你便与你了,只是这本《鲍参军集》,殿下十分喜欢,才看了不到一半,尚且不能与你。”
“呃......”
守礼略略迟疑。
任高班面露不悦,蹙眉道:“嗯?”
“那便暂且留着,将来殿下读厌了,再派人喊我来取便是!”守礼急中生智道。
任高班听了,笑逐颜开。
守礼办了差事,再不愿逗留,赶忙告辞。任高班不理会,悠悠端起凉了些的茶杯,闲闲饮茶。守礼看不懂,向一旁的司阍黄门求助,司阍黄门使了个眼色,示意‘可以出去了’。守礼心领神会,再次向任高班抱拳,然后一溜烟出了书房。
外边,天清气朗,桂花馨香,守礼呼吸着新鲜空气,忽然有种如蒙大赦的感觉。
循着来时的路线,守礼很快出了嘉德殿,然后,疾步如飞,抱着书籍回藏书阁。
途中经过梅坞,守礼目不旁视,一心赶路,连与李瑭擦道而过,他也没觉察。李瑭与守礼已有几面之缘,潜意识里,他觉得守礼乐观、坚韧,似曈曈初日,未来可期,不过,他见守礼怀抱书籍,又百思不得解,难道花房现在还育教吗?
身后的跟从见李瑭不走了,疑问道:“殿下在望什么?”
李瑭遽然一笑,“我在想,到了寒冬腊月,这片梅林,万株尽放,该有多么好看!”
“静嫔娘娘最喜欢梅花,尤其喜欢殿下插的花瓶!”跟从讨好道。
李瑭清朗的目光中划过一丝忧伤,“羊跪乳,鸦反哺,不过是为人子的一点孝心而已!”说罢,李瑭敛了哀伤,举步前行。跟从何其眼尖,连忙扯开步子追上。
出了梅坞,迎面一条南北通衢,躺在野草覆盖的坡下,坡上满是郁郁盛盛的榛树,荫蔽日光。李瑭手搭凉棚,见前方便是安仁殿地界,不禁咬了一口银牙,目露厌恶。
跟从先承意志,想与李瑭与住在安仁殿的七皇子李瑜不太对付,便提议绕路走。
李瑭巴不得溜之大吉,自然没有异议,于是,主仆俩且走且谈,绕开安仁殿,沿一条曲里拐弯的小径转至延嘉殿,谁知又迎面撞见了容色平庸的女医黄秋娘。
李瑭挂念静嫔的哮喘症,紧趱两步,唤道:“黄司药!”
黄秋娘稍显讶异,继而缓缓露出笑容,依依行礼:“见过殿下!”两个徒弟有样学样。
李瑭态度亲和,“司药免礼,我想问问母妃病情,还请司药如实相告,好教本王安心!”
黄秋娘很是为难,不过,念及李瑭孝心,便语气和婉道:“实不相瞒,静嫔娘娘这病是打娘胎带的,恐怕华佗在世,也难根治了,奴婢医术浅陋,只能每逢秋冬季,亲手为娘娘调制一剂核桃露,补气养血,润燥化痰,略平娘娘哮喘之症!”
李瑭忙道:“劳司药费神,本王感激不尽,母妃最近玉体安康,也全赖司药用心竭力!”
“职责所在,殿下言重了!”黄秋娘谦虚道。
李瑭目露隐忍之色,恳求道:“还请司药多用心,本王开牙建府后,一定重重酬谢!”
“照顾病人,乃医家本分,殿下无需多言,奴婢从来谨慎!”黄秋娘郑重道。
李瑭赞可的点点头,洒落而去。
黄秋娘抬头,凝望着李瑭身影,深感他们母子的处境,于是摇了摇头,轻轻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