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山有几十间瓦厂,规模都属于小作坊,占地差不多一亩地大小一间。
几乎都是一间瓦厂属于单独一家人,算起来,村子里有近半的家庭都以烧制小瓦谋生。
而这些瓦厂都是四面通风,顶上盖着成品较低的沥青纸,能够抵挡烈阳暴晒的同时,下雨淋不着瓦胚。
瓦厂是单独属于一户人家的,但瓦窑却是几户人共用。
烧制一整窑的小瓦,大概需要12—15天,可前期的制作瓦胚晾干,足足需要耗费两个月。
本着节约本钱的原则,基本上都是合伙搭建窑坑。
桥富七十多了,身子骨已经不算硬朗,轮到他负责烧窑的时间段,除了看好火候,还需不时的搬运一些干柴到窑口。
衞海杰找到桥富的时候,接近八点,也正好快轮到他换班。
烧窑的基本都是一些老人,有不少是其他村子的,因为三班倒的工作时间回家不方便,主人家会提供被褥,就住在窑坑。
“又搞什么?”
桥富见到他来,还没抬屁股就闻着了味,基本没啥好事。
“一下子说不清楚,等下我先带你去看过就明白了了。”旁边的草席上还睡着个老头,衞海杰不方便直说来意。
桥富嘴边还叼着早已熄灭的卷烟,也不刨根问底,添了把火之后,走到草席边喊醒接他班的老伙计。
“起来...到时间了换班。”
被叫醒的老头名叫改荣,衞海杰也认识。
......
一老一少从瓦厂出来,一边走一边说明情况,桥富听着都头大。
“跟你讲过几次,就是改不了管闲事的毛病。”
桥富数落了几句,却也没甩袖子走,跟着他一起到了宗祠。
角落里的编织袋还在,周围渗出了一些污水,衞海杰打开口子,让桥富确认。
“这人骨头都不晓得是多少年了,分不清到底是谁,所以不能乱埋,要找点芦苇草烧掉才行。”也不懂桥富是怎么判断的,立马说出处理方式。
衞海杰刚要点头,突然想起昨夜所见,赶忙问老爷子:“爹爹,烧掉不好吧?昨晚...”
顿时将遇到‘呜呜’一事说出,包括之后野佬他们俩人的反应也没隐瞒。
桥富听完指挥着他提起编织袋,仍然决意要带到上浮桥去。
“就你能看见?你以为你是什么,有这么厉害...”桥富一点不信。
桥富觉得他是为了让自己早点教些法门,老是编出一些故事来。
上浮桥那边长着许多芦苇,老爷子说拿过去肯定是就地给烧了,衞海杰还想坚持,硬着头皮解释:“爹爹你要相信我,我是真的能够听懂它说的意思,如果随便就烧掉了,我怕它不得安生,又来找野佬他俩,或者找我...”
桥富听着有些烦躁,冷笑着问:“你是说你见到鬼了?”
“嗯啊。”衞海杰点头。
“怕不是你真的得了癔症......半夜去别人的老房子里面挖,怎么不见鬼直接掐死你!”
......
拗不过老爷子,衞海杰只能肩抗锄头铲子,提上装有人骨的编织袋跟着去上浮桥。
上浮桥在村子的南面,河水从村子中间流过,途经一些农田,到了下游位置才有这么一座石桥。
因为雨季涨水的时候都会淹没河堤,远远看去只剩下一座石桥在水面,所以称为‘上浮’桥。
到了地方之后,周围也没别的人,桥富让他收拢一些被人割倒的芦苇,自己神秘兮兮的渡步念叨着什么。
这些芦苇是好几天前在周围农田干活的人割倒的,已经晒干,原本人家是想要拿回去烧柴引火的,现在给他们捡了个现成。
见桥富坚持己见,衞海杰也只能照办,将装着骨头的编织袋整个架在干芦苇堆上,掏出打火机引燃。
说来也奇怪,原本是略带淤泥,还很潮湿的人骨头,接触到火苗便一下子被点着,烧得很旺。
伴随着芦苇杆哔哩吧啦的爆响,几次添柴,火势让周围温度变得滚烫,两人都被迫站远了些。
“爹爹,烧完了之后呢?”
到现在,衞海杰也不去坚持认为自己真的开了阴阳,能看到某些东西了,主要是他觉得说了也只能挨骂。
桥富卷着烟丝,看着他说到:“烧了就行了,到底是什么身份都还不明了,这种情况是最忌讳去祭拜的,由着它风吹日晒吧。”
而后还叹了口气,解释给他听:“要不是牵扯到你,我根本不想管,这件事情最好不要外传,就当是不知道谁做的。”
桥富的意思是指挖别人老房子石器的事。
免得暴露,越描越黑,到时候不是贼也变成贼了。
说到底,桥富还是相信衞海杰不会为了点钱去偷东西,打村里的注意,要不然也不会护着他帮他善后。
可他年龄太小,有时候真被人坑了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懂,就敢学着去给别人驱邪,保不齐什么时候惹祸上身。
最后,等明火灭掉,桥富指挥着他用铲子将骨灰与草灰混合起来,再打散在桥边的田埂上。
这样就不会被人看出名堂...
......
桥富让衞海杰跟自己回了趟家,随后交给他一本发黄的古书。
直言让他自己先看,有不懂的也要先看完再来找他。
衞海杰如获至宝,什么都抛在了脑后,一番感谢,兴奋的恨不得立马回家研究。
“没有什么事就回去吧,以后不要再去那些老房子了。”
“嗯,知道了!”
桥富也是无奈,当真是矮子里面拔高个,也只有衞海杰稍微让他看得顺眼一些。
给他的那本书,具体叫什么名字他也不清楚,是年轻时候别人送的,这几十年来他反复研究,也说不上具体掌握多少,反正应付十里八乡的一些丧葬是没问题...
却说衞海杰回到家后,洗过澡躺在床上,身体困乏却还坚持着翻看这本旧书。
书里的字体是繁体书写,落款时间为万历元年。
很奇怪的是没有书名,光从封面是不清楚主讲内容的。
从右往左,自上而下的繁体字,瞬间让衞海杰体会到了没文化的亏,翻看了个把小时后,迷迷糊糊的合眼进入了梦乡...
在梦中,他一手持木剑,另一只手并指画符,点指到哪便将哪里炸得山石粉碎。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黑影,那黑影隐在暗中的身形能够看得出是一个光头,个子不高,见他威风八面,不由得呜呜低啸,那啸声中充满欢快...
......
下午的时候,衞海杰睡得真香,被人掀开了毯子,他一下就醒了过来。
床前站着衞海荣,顶着两个熊猫眼,面色憔悴苍白的看着他。
“你发癫啊...”
咕哝了一句后,衞海杰从床上坐起,看了一眼窗外,天还是亮着的,问到:“几点了?”
“三点多...哥你昨晚干什么去了,这么能睡。”衞海荣也在床边坐下,转头回答。
随便扯了件扔在床头的黑色T恤套上,衞海杰从床上下来,拿起水杯喝了口。
既然被叫醒了估计再想睡不太可能,索性自觉一些。
语气有些无奈的回到:“我能不能睡不清楚,你反正是睡不好,对吧?”
堂弟的黑眼圈很严重,想来又熬夜了。
“你怎么晓得我没睡好?”衞海荣显得有些激动。
废话,脸上都写着。
白了他一眼,衞海杰找了条牛仔裤穿上,说到:“看你的样子,昨晚又去通宵了?”
衞海荣站起身:“去个屁,昨天都跟你讲了我在巫山被吓到了,怎么还敢晚上从那里经过。”
“那你怎么...”
两人一起下楼,这时候衞海荣来找他,并不是自己没睡好。
而是桥富找他,村里有老人过世了。
这算是第一次让他全程参与,以往都只能是厚着脸皮跟在桥富后面。
过世的是一位快九十岁的老人,寿终正寝。
胡乱的洗了把脸,上了个厕所,两人就直奔治丧的地方。
农村里面,有老人过世都会第一时间通知众人,众人就是指村里的每家每户。
丫头山近百户人被分成六个家族,每个家族户数不等,像现在出现的这种白事,每个家族都送去帛金,家家户户的成年人都会安排一个去帮忙,晚一辈的还得遵照习俗磕头烧香。
等衞海杰赶到的时候,桥富指着他对主家的家族管事说:“你给他,你姑爹由他来送,我就在旁边看着,不出乱子就行了。”
桥富每次帮人主持白事,都会收点钱意思一下,主人家也会很自觉的给,毕竟这点道理和人情世故还是懂的。
不过这回,直接让管事的把这份钱交给衞海杰,着实让管事吃了一惊。
这个管事名叫真满,是治丧这家人的所在家族选出来负责管账的,走了一位老人,接下来该花的钱、收的帛金都会由他分派和统计。
吃惊归吃惊,但只要是桥富作保就出不了问题,在丫头山白事这一块的业务,桥富的绝对威信还是有的。
按照规矩来,真满在这几天也得管衞海杰叫‘先生’。
“先生,这个你先拿着,接下来就辛苦和麻烦你了。”
别管衞海杰样子专不专业,起码面子人家是给的足了,顿时挺直了腰板,接过递来的红纸包之后笑着说到:“放心,绝对尽力!”
......
接着桥富也把他拉到一边,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
都是衞海杰见过他操作的,也没多大难度,统统点头应下。
完了之后,桥富就扔下这个算是承认了的‘徒弟’,跟其他赶过来的众人商量一会儿凑桌打牌去了......
农村里白事的将就可大可小,但就丫头山这里的标准和规模来说,就只分为入殓、看时辰、选新宅这三个部分。
刚才衞海杰过来的时候,过世的老人已经由家属负责清洁过换好了寿衣,棺材也已经抬放到了堂屋,正用两张长板凳架在堂屋正中的香火台前。
不说干一行爱一行,起码今天算是衞海杰的头一回正式上岗,他可不想搞砸。
过世的老人此时正躺在堂屋的一张草席上,这也是村里的习俗,老人身体快不行的时候,家里人都会将其从房间抬出来,在堂屋客厅地上铺一层草席垫好,方便照顾,也好让亲朋来看做最后的照面。
村里流传着一句话,要是哪家需要带着白糖去看望时,就说明哪一家有老人快过世了...
衞海杰拿起早有准备的一块福寿玉,指挥几个孝男将老人缓缓抬起,放入已经清扫干净、铺好背钱的棺内。
老人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放入棺内调整好位置后,一众孝男站立两侧,其余的一些女性家属也突然爆出哭声,上前围着棺材。
带着一丝紧张和庄重,衞海杰念叨了一句敬语,将福寿玉压在老人的枕骨处,寓意着头枕金玉,富贵后人。
紧接着替老人整理了一下遗容,做摸做样的将一些袖口衣角拉平整。
这时候,还不会往里放其他东西,棺盖先打开着,要等太阳下山才能合棺。
虽说只是做了简单的一步,但是跟以前在旁观看完全不同,那种近距离接触尸体的感官触觉,会极度让人心理产生排斥。
好在衞海杰忍住了,不断告诫自己没什么大不了。
别以为他从小一直想着跟桥富学道法就会胆子大,其实人天然的会对死亡产生恐惧,越是接触鬼神迷信传说越多,越是敬畏。
做完这些,孝男们也都点头致谢,这是规矩,对先生是要尊敬的。
家中先人辞世,既然把身后事交给先生来主持,要就要给予相应的尊重。
衞海杰坦然接受,这不是他自大忘乎所以了,而是不管他年龄大小,都担得起。
你要是躲开,主人家还以为你不满意呢,他们也不想先生做什么手脚或是不上心,将来祖坟没葬好可是关乎于家族气运的...
只不过,这里有个规矩让他很难受,那便是不可以马上洗手!
要等盖棺之后才行。
刚才他托着死者的后脑,有过接触,心里老是觉得有些习惯,两手一直胡乱的搓着,无处安放。
但如果现在去洗手,会有两层不好的意思在里边。
一是不尊重逝者,嫌脏。
二是不尊重家属,看低人。
没办法衞海杰只能背着手,尽可能的少接触身上衣物。
......
接下来就是跟管事的真满商量新宅葬地。
其实这家人已经看好位置了,农村人葬坟都必须是选在自己家的土地或者村里集体的山地才行,不能引起纠纷。
跟先生说一声,一般先生都不会挑出什么毛病,除非先生有真本事,指出一系列不合适的问题所在。
一边探讨,一边等着开饭吃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