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对死者本身而言没有任何意义。这个仪式其实独属于活人,所谓死者的荣耀与脸面之类,其实也全是生者的荣耀和脸面。
譬如森口桃枝,大概因为树神社的落寞,让她的葬礼只能由一个行走在灰色之间的集会代理。而反过来对荒坂组来说,能让自家的儿子与树巫女一同下葬,或许非常的光彩。
简直是被明码标价,龚耀不知道死后也有如此微妙的价值究竟是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但毕竟自己是把森口桃枝当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朋友,去一趟她的葬礼也是应该的事。
并且,龚耀还有一些事情需要确认。
又是一天的休息摸鱼,手机中又闪过了数十个未接来电。全是自己不认识的名字,大概是“宫城耀”此前结交的狐朋狗友之类。倒是辉一郎自从托荒坂带信之后,便再也没有打来电话。
而龚耀也终于大致将心态从那泥头车的摄人心魄中调整回来。
一早,龚耀对着镜子照一下,其中映出的人形依旧有些陌生。这身体的原主沉溺于酒色之中太久,让他的皮肤显现着一股子稍显虚弱的苍白。帅气的五官偏向柔和,或许遗传自“母亲”的部分更多一些。
“母亲”?依旧是陌生的不得了的人来着。
随意从衣橱中拿了一件没有商标的西服,龚耀扯了扯衣领,不出意料的十分合身。只要稍微整理便可以出门,他吸气,目光却终于落在了一样被自己刻意忽视已久的东西上。
是那枚指环,自己从日岛数十年前本应早已湮灭的历史中带回的,没有火烧痕迹那枚树雕刻指环。就放在玄关鞋柜的正上方,静静的反射着金属的光辉。
龚耀将其拿起,犹豫一阵,才放到衣兜中,沉重又冰凉。
然后,龚耀终于推开了玄关的门。他居住的公寓位于7楼,外面东京高楼大厦的玻璃帷幕反射着金灿灿的朝阳光辉。公寓下方,上班族与银发的老者共用着狭窄的街道。街道上的车辆如江河一般川流不息,将其上每个生灵当作养分泵送至城市的每个角落。
当然,和现在的龚耀没什么关系。他用手机一角戳了下太阳穴,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情。
哦,原来忘记今天要上班了啊,那没事了。
龚耀笑了一下,迎着太阳的放下往下望。并轻松的在街角附近找到了一辆眼熟的,普通至极的小轿车。
是属于荒坂组的轿车,而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灰西服男人似乎在那等待已久。他在下面张望,看着龚耀施施然到来,打量片刻,便用手机通报了什么事情。
然后,他鞠躬:“日安,宫城君,您看起来气色有些不太好。”
“是吗?还行,走吧。”
“是。”
他们上车,时间正好。上班族们陆续走上岗位,清晨遛弯的老人已经回家。白天的东京街道竟然迎来了短暂至极的静谧。太阳在高楼的缝隙间拼命挤出,洒下的光线提醒着龚耀东京不止有前天的寒凉和浓雾。
但它的温暖却依旧没有驱散龚耀心中的分毫阴霾。
路况不错,灰西服车技也不错。城市群和高楼大厦以时间为代价,很快被甩到了后头。植被逐渐浓密,路边也出现了酷似森林的树木。
城市在远离,龚耀握着手机,忽然有种奇特的感觉。东京当中有人仓促织起了一张巨网,即使自己逃到郊外也无法离开它的笼罩范围,自己手中的手机甚至就是那暗沉巨网的某种具现。
原因很简单,前天,昨天,今天。这么多天,这么多未接电话。该有的不该有的人都有,可为什么,自己偏偏没有接到斋藤的电话呢?
龚耀捏了一下兜里的指环,它已经沾上了一点自己的体温,仿佛真的有沟通时间的能力。
至少它让龚耀重新回想起了那天下午,斋藤的女儿捡起了森口桃枝那枚指环后,便马上将其丢掉。可围拢上来的特警已经在辉一郎的指挥下,将父女二人隔开。
老警员当即暴怒,但在荷枪实弹的特警面前如同以卵击石。龚耀自己的阻止也无济于事,因为拦住他的是辉一郎。
宫城家的长子面对自己的弟弟,只是苦笑着,丢下了几句模棱两可的承诺。
而后便是直到今天,斋藤也失联到了今天。龚耀并不担心他的安全,即便只是猜想,也大致能联想到一个平日里素不被重视的警员会有如此待遇,一定和森口桃枝的死,以及斋藤女儿触碰到那枚指环有莫大的关联。
宫城家,荒坂组,树神社;还有辉一郎背后的蛇神社?他们在谋划什么?
……嘿,说不定自己拿着的这第二枚指环会有意想不到的作用?
车子还在前进,灰西服稳稳的转动方向盘,将车子驶入一条辅路。这是上山的通道,道路两侧已经完全被树木遮挡。有幡旗在路边飘荡,旗上写着古体的“荒坂”二字。
荒坂……说起来今天的葬礼不止属于森口桃枝,还属于荒坂澄太,那泥头车在这个世界制造的第一个牺牲者来着。
龚耀吸气,看着驾驶车子的灰西服,忽然朝他咧了下嘴:“说起来,澄太君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灰西服一愣,车中舒适的寂静被骤然打破似乎让他十分不适。其手指僵了一下,似乎冥思苦想很久,才在车辆慢慢减速时憋出一句话:“……澄太少爷,是很为家族着想的人……宫城君,我们到了。”
龚耀偏头,前方的路旁是一个古典的寺庙牌门。有两颗樱花树分别立于门的左右,樱花离绽放还早,可挂在枝头的串串白纸依旧显现出了不输于真正花瓣的雪白锦簇。
同样穿着黑色西服的辉一郎和荒坂,正在樱花树下寒暄。
龚耀吸气,上前。荒坂向辉一郎轻轻弯腰,便将空间留给了兄弟二人。辉一郎回头,笑容依旧温和:“耀,为什么不穿和服来的?葬礼还是和服更合适些。”
龚耀眨眼,说起来,这居然是自己和辉一郎第一次正式的相见。他耸了下肩:“随手拿的,你不也没穿。”
“这不是为了配合你么,你不肯接我电话,还好有荒坂给我报信。不过……晚上的家宴还得换一下,记住了,老爷子不喜欢。”
“嗯,”龚耀点头,挑了下眉头:“对了,你见到我的搭档斋藤了吗?一直联系不上,这两天我一直在找他。”
辉一郎顿了下脚步,苦笑一声:“这么直接的?我原本的打算是在家宴时再和你讨论这件事。”
“现在的打算呢?”
“依旧没变。”
寂静降临,龚耀跟着辉一郎进入院内。前方是个两进的院子,有列队的僧人朝前引路。荒坂组的成员大多在外院静立,只有个别领头的跟着他们继续向前,终于走进了寺庙当中。
两进的寺庙,各有一个棺材停放。水晶的透明盖子能让宾客瞻仰死者的仪容。外面的这个是荒坂澄太的,里面那个则属于森口桃枝。
跟进来的荒坂组成员大多停在了这里,其中荒坂本人已经完成瞻仰,跪坐在一边休息。僧人们靠棺材更近,低低念诵着听不懂的经文。
即便龚耀今天要看的不是澄太,围绕他的棺材转一圈也是起码的礼仪。只是,龚耀有些恶毒的想,荒坂澄太在遭遇泥头车后被撞成了糊糊,不是需要几个法医才能勉强将他从汽车的残骸里慢慢刮出来吗?他真还能剩下可以被瞻仰的仪容?
只是接近后,这恶毒的疑虑才被打消。因为水晶棺盖下,躺着的是一具精致的雏人偶。毛笔的墨迹点出了人偶的眉毛,又用细长的笔画在刷着白漆的眼部画出了阖起的双目,又有白色花瓣盖在它的身上。
曾经名为澄太的糊糊大概就被装在人偶里面,龚耀抿嘴,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队伍在围绕着棺材旋转,僧人依旧在诵经。
是故意的吗?诵经的重音都恰好插在队伍每次步子落下的一瞬间。他们念,龚耀看。心思已经远离眼前的人偶,飘到了在里面的森口桃枝的棺椁上。
僧人撞钟,咚。
下一瞬间,龚耀直直愣住。
因为龚耀走到了人偶的身侧,看到了它被花朵覆盖之下的衣裳。
是一件寿衣,理所当然的。“福寿”花纹锈在其上,在花朵缝隙中悄悄隐藏。
是与那怪影身上一模一样的“福寿”花纹。但还好,这间寿衣是暗蓝色,不是怪影身上的鲜艳赤红。
……等等,那森口桃枝身上的呢?
心脏跳楼了一拍,寒冷侵袭身上,一如天成中学中刺骨的寒冷。龚耀咬牙,忽然脱离队伍,直直往森口桃枝的棺材那边跑去。
寺内一下子陷入小小的骚动,数道锐利的目光朝龚耀的背影直直刺来,却被他完全无视。院落的路程不长,森口桃枝的棺材似乎要稍大一点。
他冲到其面前,弯腰。躺在其中的少女已经经过精心的整理。缺失的肢体被巧妙遮住,褪去全部浓妆的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凝固了的微笑。
是那天最后关头,她提议与自己结盟时带上的笑。龚耀看着,生出一股怀念,暗暗松了一口气。
还好,森口桃枝身上的寿衣同样不是赤红,而是一种类似树叶凋零的枯黄。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美感……
“咚”。沉静的钟声又一次响起,从今天算起,钟声要连续响彻七天七夜,即使在尸体被运走后依旧如此。这是对死者的镇魂,亦是在提醒他们不要留恋人间。
真是残忍,人到底期待不期待死去之人的归来?龚耀咬着牙,恍惚间觉得钟声并不止是送给澄太和桃枝,还包括自己。
他们三个,都是死在黑色泥头车下。
其中两个,被套上了蓝色与黄色的寿衣。
世间之中,有三种原色:红,黄,蓝。可所有颜色都会被汇集一切色彩的黑吞噬。
泥头车是黑色的,这里缺了一口棺材:龚耀他自己的。也缺了一件寿衣,红色,带着烫金“福寿”的自己的寿衣。
眼前的世界在疯狂回旋,原本静谧的钟声就像催他去死的号角。
“耀君?”
两具棺椁中间,模模糊糊的有光线扭曲。扭曲的中心,会是自己最后的结局吗?
“耀君,你还好吗?”
龚耀猛然回头,看见自己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女人。混乱间他没看清女人的容貌,只觉得其眼睛如同金色的深邃漩涡般旋转流淌。
所有幻觉都被那双眼眸吞噬,只留下龚耀自己粗粗的喘息。他站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你是?”
“初次见面,我是真纪麻理,”女人微笑,她深渊般的眸子却没在笑:“辉一郎大人的助手。”
“辉一郎,女助手?嘿,难道和我想的差不多?“
龚耀咂舌,自己只要紧张就会不由自主挑衅别人的习惯哪来的?
“你倒是和我想的差不多,”真纪麻理嘴角上翘,眼眸却一动不动:“你说对吧?辉一郎大人的弟弟,耀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