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找了条连绵的山脉,开始布置阵法。
南柚在这个时候,迎来了虚弱期。
她蹲在地上忙活,用树枝在湿润的泥土上刻画,不多时,一个小型的阵法便已成型,但就在即将完成最后一笔的时候,眼前陡然一晕,身体里的气力像是被瞬间抽干,手上的树枝掉落,她整个人踉跄一下,无声无息向后倒去。
而后跌入一个带着清新草木味的怀抱。
“姑娘。”少年的声音如潺潺流动的冷泉,两个再普通不过的字眼,从他嘴里吐露出来,便换了一个意味。
“你蜕变期来了。”清隽温柔的少年眉心微蹙,感受到怀中小姑娘轻飘飘的重量,目光凝在她苍白的小脸上,道:“接下来的事,由臣接手,姑娘该好好歇息了。”
南柚以前只听人提起过蜕变期是怎样的感受与情形,如今切实感受到了,只觉得根本没有言语去形容那种骨子里流蹿着的酸乏滋味。
她将脸蛋埋在孚祗宽松的衣袖间,鼻尖撒娇一样地蹭了蹭,等第一波难受的劲过去,抬起头,就见少年瘦削好看的指骨微动,将一片薄若蝉翼的晶莹柳叶送到自己的嘴边。
“姑娘,张嘴。”
南柚薄唇微启,那片柳叶在触到她唇的一刻,就化为了甘甜的汁液滑过舌尖,流淌进喉咙里。
“我没事,蜕变期都这样。”南柚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他衣裳上的繁复纹路,声音小小的,有点不开心地道:“上次我都说了,不准你再用自己本体的柳叶了。”
“这里给一片,那里拿一片,你不疼啊?”南柚睫毛颤了颤,她看了眼孚祗的神色,有些恼了,伸手将他的衣袖蹂躏成一团,现出很多小的褶皱出来,半晌,她又看不太顺眼了,伸手将那些褶皱一一抚平,嘟囔着道:“你们真是,一个也不让我省心。”
小小的人,却颇为认真地说这样老成的话,有一种古怪的违和感,又可爱得让人想笑。
孚祗勾了勾唇,任她玩闹,声音好听得像鲛人在吟唱:“臣和蒲俑先将渡雷劫的阵法布置下来,今日夜里,月匀便可引雷劫过身,再过一些日子,狻猊现身,便可为三公子重塑血脉了。”
方才那片柳叶吃下去,很快就有暖流泛开,南柚的力气稍微恢复了些,但也依旧没什么精神的样子,现在听孚祗提起狻猊,她眸光微闪,半晌,笑了一下。
“等流焜成功了,我们可以去上面的几层天看看。”她声音里带着些不甚明晰的向往和憧憬,“我还是头一回来呢。”
在这些事情上,孚祗一如既往的好脾气,“都听姑娘的。”
深夜,风急雨骤,无数道雷蛇狂舞,像是被人激怒,咆哮着俯冲下来,声势骇人,力道万钧,看得人眼皮狂跳。
地面上,散发着金色光芒的阵法中,小小的人参精心如死灰,上下牙齿都在打颤,所有的参须紧紧地扒着地,一副根本无力抵抗的样子,被吓得吱哇乱叫。
南柚没办法,跟他用传音珠交流,每当雷蛇劈下来的那一刻,她就大声地提醒:“丢出去!”
于是,惊慌失措的人参精就从空间戒里掏出一样东西,往天上一丢,也不敢看上面是什么情形,紧紧地闭着眼,一副下一刻雷蛇就会缠在它的脖子上将它轰成渣的惧怕神情。
而被他眼也不眨扔出去的东西,则出自南柚的空间戒,都是防御力极其不俗的法器,在外面哪一件都是千金难求的好宝贝。现在,一件接一件的在雷蛇中溃败,消散,如此往复。
流焜和南柚站在一起,看着这副场景,眼皮跳了一下,沉默了很久。
在雷蛇渐渐消散,暴雨止歇之际,他终于开口,问:“你们星族渡雷劫,都是如此任性的吗?”
南柚默然,半晌,咬了咬牙,道:“我若是知道他能怂成这样,说什么也不带他来。”
话虽如此嫌弃,但在雷劫彻底消散的时候,小姑娘还是提着裙子跑向那个明显黯淡下来的阵法,眉眼之中,沁着关心之意。
月匀看到她,顿时什么委屈劲都上来了,它猛地跳上南柚的肩头,扯着嗓子开始干嚎:“呜呜嗝,姑娘,我差点就死了,那雷劫实在太可怕了,我吓死了!”
“吓人个鬼!”南柚抖了抖肩想把脏兮兮的人参精抖落下去,却被它用参须死死地扒住了衣裳,她声音凉凉的带着气恼之意:“我看你全程眼睛都没睁开过,我在旁边守着的都比你这个渡雷劫的看得清晰些,赶紧给我下来,你身上全是泥!”
小人参又在南柚的肩头跳了一下,“我不,我都成这样了,那雷还劈掉了我三根须须,你都不心疼我,还嫌弃我。”
南柚才进入蜕变期,哪怕有孚祗的那片柳叶帮着打底,撑到现在等月匀渡完雷劫已经没什么气力了,也显然没想跟小人参拌嘴。
她眼珠子转了下,转身朝逆光而立的清隽少年张开了手臂,等他半蹲着身,将她抱起来之后,南柚将脑袋嗑在他的肩骨上,捂着耳朵抱怨:“孚祗他好吵,吵得我脑袋疼,还折损了我那么多宝贝,心疼死了!”
吵得脑袋疼是假,心疼宝贝估计是真的。
孚祗安抚般地在她后背抚了两下,面对灰头土脸的月匀时,声音仍是温柔和煦的:“姑娘近期身子虚弱,你也才经了雷劫,多有损耗,不该如此吵闹,先回去歇息吧。”
少年如山间的灵泉,如天边的清月,面上纵然温和无害,但见过他出手的月匀却不敢因此放肆。
它的本体在地上扭了几下,忍痛扯下了两根小参须,塞到南柚的手里,然后嗖的一下钻进土里,消失得没影了。
“还算是养得熟。”南柚看着手上的参须,很浅地笑了一下,小手挥了挥,道:“算啦,既如此,便不跟他计较那些耗损的宝贝了,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方才还心疼得不得了呢。
小姑娘嘴硬心软,实则比谁都善良,对月匀是这样,对彩霞是这样,对当年那根小小的折柳,亦是如此。
随着月匀渡过雷劫,这片山脉之间的气氛也随之凝滞下来。
究其原因,是因为南柚迟迟联系不上狻猊。
两人傍生,往常,即使横亘着一整个秘境,也偶尔会有莫名的悸动,但如今,她进了深渊,如此近的距离,却感受不到狻猊的位置所在。
这没有道理。
流焜下午来看她,见她神情憔悴,气息也不太稳定,不由皱眉,想了想,反过来劝慰她:“不用急在一时,深渊开启三年,我们才进来十日不到,有的是时间来找它。”
南柚怎么会不急。
小孩眼里的光越来越黯淡,本就是敏感阴沉的性子,再经历这种先希望后失望的感觉,谁也说不准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真是愁人。
又过了三日,几人聚在一起用膳时,南柚突然道:“狻猊有消息了。”
流焜执筷的手颤了颤,他放下手中的碗,深吸了一口气,方问:“它可知了这件事?”
“知道了。”南柚葱白的指尖在太阳穴上画着圈,一副头疼的模样,“小家伙有些不愿意,但听你我之间的亲缘关系后就未再说什么了,最后,讹了我好些宝贝之后才勉强松口。”
她顿了一下,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白色的纸条来,上面写着十几样稀缺而珍贵的天地灵物,南柚将它彻底展开,摊到流焜跟前桌面上,将话说得明明白白:“亲兄弟明算账,我可不替你出钱。”
流焜眼里闪现出繁星一样的光点,他伸手,捻着那张薄薄的纸,像是捻住了所有的希望。
他重重地点了下头,言语十分郑重认真:“这是我应该做的,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狻猊现在还不能过来,它才从休眠中醒来,但深渊不安稳,它得赶至第七层天,稳住那十个兽灵天榜上的存在,不让它们释放本性肆意杀戮。”南柚又道:“七日后,我们准备好所有的东西,它会准时过来。”
七日的时间转瞬即逝。
流焜和南柚等人早早的准备好了所有东西,万事具备,只差狻猊现身。
“开始吧。”南柚屏退旁人,看着偌大的盛满苦涩汁液的药池,示意流焜下水。
人逢喜事精神爽,小孩今天气色好了一些,墨发用绸带简单地绑着,脸上的神情有忐忑,有坚毅,有害怕,但唯独没有犹豫和退缩。
“流焜。”南柚喊了他一声,问:“相信我吗?”
南柚以为会听不到回答。
但流焜却在须臾的迟疑之后,点了点头,没有别的话,只有两个字:“我信…”
“下去吧。”南柚深深地看了他两眼之后,道:“整个过程会持续两天,十分痛苦,无异于闯鬼门关,特别是你与狻猊血脉融合的时候。若你实在受不住了,便喊出声来,我会立刻护住你的肉身和妖魂,不论如何,我一定保你性命。”
“你须知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你还活在这个世上,未来就有无数的机会和际遇。”
流焜明白她这话的意思。
不论成与不成,都不会比现在的情况更糟糕了,若是万一撑不住了,千万不要犯傻。
流焜整个人都浸没在黑乎乎的药汁里,药液里至阳至刚的灵力纠结,像是一颗颗锋利无比的小钉子,在他瘦弱得不堪一击的身体上钉出无数个血肉模糊的伤口。
他咬碎了牙,愣是未曾吭半声。
直到那些灵力开始击碎他的骨骼,摧毁他的筋脉,抽取他的血液,他才知道,先前的那些疼痛,不过是小打小闹。
胜过死亡的疼痛,足以摧毁人所有的信念。
他额上的冷汗大颗大颗掉落,滑落在肌肤上,又融进药液里。
他甚至能够感知到,自己没了骨骼的皮肉,撑不起他的重量,他像是一张肉饼一样,慢慢地往药池里沉,原本就不甚明晰的意识像是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霜。
他想不起自己是谁,想不起自己在哪,也想不起自己要做什么。
他的灵魂离开了肉身,在半空中冷眼旁观。
南柚一直站在池边守着他,身形单薄,唇色乌白,眼下的乌青尤其明显。
她的身侧站着那名实力不俗且好看得过分的大妖。
狻猊直到现在也没有现身。
流焜转身,看到了泡在药池中的自己。瘦小的男孩全身的皮都皱到了一起,眼中已经没有半分生机,那具身体下的呼吸十分浅淡,像是风中的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
终于要结束了吗?
也终于要解脱了。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一辈子生活在别人的嘲讽和祖辈的庇护下,还不如死了来得痛快。
此时此刻,他甚至没有生出一丝责怪南柚的想法。
甚至还有点感谢她。
谁知,下一刻,南柚从空间戒里拿出了一把匕首,匕首长一寸,还未出鞘,高涨的杀意就已经令整个空间灵气动荡不稳。
孚祗面色微变,眉头紧蹙,声音头一回沉了下来:“姑娘想做什么?”
“我联系不上狻猊。”
“我想了好几日,才知父君为了让它尽快成长起来,给它设置了结界,保它沉睡之时不受任何人、任何事的影响。”南柚看了眼池中乌发雪肤的小孩,轻声道:“我骗了他。”
“但好在,我也拥有着不逊狻猊的血脉。”南柚轻声道。
“姑娘。”孚祗伸手想去夺她手中的匕首,“你处在蜕变期,本就虚弱,而且星界皇族血脉成长期漫长,你若是此时将自身精血本源分一道出来,身体亏空得太厉害了。”
“孚祗,退下。”小姑娘的声音稚嫩,又带着不容忍拒绝的意味。
南柚微微垂下眼睑,她掐着精准的时间点,将清凤压在自己雪白的手腕上,殷红的血线淌出来,一颗接一颗地滚落进药池里。
但流焜需要的,显然并不是普通的鲜血。
紧接着,她双手贴在额心,默默地念出繁琐而晦涩的咒文。渐渐的,从她那道伤痕里流出的血液,开始变幻成耀目而浓稠的金。
这种金色血液甫一淌出,就开出一丛丛绚烂的金色小花,从半空中,一路掉到药池里,馥郁的甜香立刻充斥着整个山洞。
滴答。
滴答。
两滴金血,将浑浊的药池都变了种颜色。
流焜的妖魂被一股强大的吸力扯了回去。
剧痛袭来,每时每刻皆是煎熬,流焜的眼中淌出两道血泪,整具身体都在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散去,余韵仍绵长的留在骨骼和血液中,一股陌生的,前所未有的充盈之感传到他的脑海中。
哗啦的水声在寂静得近乎凝固的空间中格外引人注目。
南柚坐在药池边上的巨石旁,靠在孚祗的肩膀上,明显已撑到了极致,眼睛都只能睁开一小条缝。她不肯走,愣是要等着他出来,怕眼睛一闭,他就在池子里发生意外了。
饶是已经虚弱成了这个样子,流焜仍然能从小姑娘的声音中,听出如释重负与雀跃之感。
“成功了吗?”她问。
流焜喉头蓦的哽咽了一下,他低下头,握住她凉冰冰的小手,眼一眨,一颗泪落在了她看不见的地方。
他说:“我活着出来了,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