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帝三十三年,颁禅位诏,太子继位,改年号雍。
雍帝七年,当朝重臣,左相兼内阁首辅俞景俞大人第五次提出致仕,雍帝再三挽留,最终还是答应了这位双朝元老的请求。
雍帝八年,俞景五十八,已快到耳顺之年。
这位双朝重臣元老,年轻时惊才绝艳,从无人问津的小小庶子,以难见的惊世之才科举入仕,不出五年便入内阁,拜左相,成为君王的心腹之人。
这么多年过去,早已成盛京城中人人都敬畏非常的俞大人。
只是不知为何,他这一生都未娶妻,自然膝下无子,直至今日仍孑然一身。
听闻在俞大人盛年之时,说亲的人也曾踏破门槛,甚至连桓帝都操心过他的亲事,但都被他一一拒绝。
于是京中皆传,俞大人清心寡欲,一心为国家社稷,从不想儿女私情。
俞景听了一笑而过,眼里神色却讳莫如深。
雍帝八年的冬日来的比往年都要格外早一些。
这日,城北的孟家突然白幡高挂,府里传出了哭声。
俞景府上的管家朝生出去一趟回来时,顺嘴说了一句街上在说的事。
孟家的大夫人苏氏,昨日夜里病逝了,没熬过这个冬季。
俞景正坐在亭子前的木椅上,腿上盖着绒毯,他也不觉冷,手里正翻着一本书。
闻言,他翻书的动作停了下来,像是怔愣了一会,直到指尖沾染上一抹凉意,才回过神来。
今年的第一场小雪,簌簌落了下来。
俞景缓缓合上书,抬头看向天边漫卷的云层,眼前逐渐模糊起来。
是她啊……
那个他记了半辈子恩的姑娘,那个在他昏暗岁月里短暂出现过的姑娘……
她病逝了啊。
时间已经太过久远,他有些记不起她的面容了,但却记着那年暗巷里,她背后阑珊的灯火映入他的眼,连带着她小小的身影也叫他收藏进了记忆里。
俞景仰躺在椅子上,思绪好像随着缓缓飘落的小雪回到了几十年前朝露寺的某个夜晚。
他已经忘记那日是因何在朝露寺留宿,却记得那夜的月华如清澈流水,是他这十几年来见过最美的月色。
而那夜,苏家这位小姐也宿在了朝露寺。
彼时永安侯夫妇刚过世不久,苏平承爵,京中人人都在说,这位昔日千娇万宠的嫡小姐,如今成了父母双亡的堂小姐,又被安了个命硬克亲的名头,往后还不知会落得怎样的境地。
他从街上走过,听见旁人议论纷纷,敛眸想了想,然后面色如常的回了府。
没过几日,京中又在说,苏小姐的婶婶在帮她说亲了。
她还有孝在身,本不该这么早,但婶婶潘氏却说这几日夜夜梦到她母亲托梦,最放心不下她,望能早早定下她的亲事。
又道潘氏马上找了道长卜算,说苏小姐今年带煞,恐伤及自身,要尽快出嫁,用喜气冲了这煞气。
于是婶婶潘氏这才马不停蹄的给她张罗起来。
而这位苏家小姐一直难忘父母过世的悲伤,心中哀恸,遂去了朝露寺静心。
这些,俞景不过都是道听途说,但这夜在寺中后院,他见到了苏闻琢。
当初在暗巷,她朝他伸出手,事后他便探寻过她的身份,往后的许多年,俞景偶尔会见到这位小姐,都是在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匆匆一撇。
但她依然是人群里最显眼的一个,明艳美丽,像含苞待放的芙蓉,假以时日定是会名动盛京,引得王公贵族争相求娶。
若是不出这个意外的话。
然而今夜一见,她却全然没有了之前的明媚。
就像一颗灼灼的明珠突然失了光华,变成了黯淡的颜色。
俞景不知何故,停住往前的脚步,站在了靠近院子的一棵大树后。
苏闻琢与两个婢女坐在院中,仰头看着天边,喃喃:“爹,娘,我还不想嫁人……”
她的面上柳眉微蹙,眼尾泛红,眼里有莹润的水色,惆怅的在月下低语。
婢女给她披了一件薄衣,劝道:“小姐,进屋吧,夜里凉呢。”
苏闻琢却摇了摇头:“我还想在外头坐会。”
末了,她又看向一边的婢女,问道:“泽兰,你可知婶婶为我相看了哪几家的公子?”
听闻婶婶要给她相看人家了,苏闻琢不免让自己身边的人打听了一番。
泽兰与另一边的青黛对视一眼,心里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咬了咬牙,说道:“小姐,都不是什么门第特别高的人家,说了你可能也不知的。”
苏闻琢像是早有所料,听后面上没有什么太震惊的神色。
她只是道黯淡的点了点头:“这样啊,想来也只能是如此了吧。”
道长说她今年大煞,才克了双亲,如今名声落得这样,想来京中那些精明的大家夫人是瞧不上她的。
两个丫鬟见她的神色,有些心疼,想出言安慰两句,却见苏闻琢勉强的笑了一下:“无妨的,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今日月色好,你们搬张椅子出来坐着,与我一起赏会月吧。”
她的笑容脆弱的像是一碰就会碎,叫站在树后的俞景看的皱了眉。
一阵凉风袭来,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抬头看了看缀了细碎星辰的夜空,月色泠泠。
脚边突然感觉到一点动静,俞景低头,不知何时一只小兔蹭到了他的脚边。
这是寺庙后山林子里僧人们散养的兔子,皮毛不似雪白,掺着点灰粽色,这只应是幼兔,看着还小。
但它也不怕人,就在俞景的脚边附近蹦来蹦去。
俞景垂眸看着那只小兔,片刻后,从怀里摸出了一把细绳。
这是最普通的细麻绳,他带在身上,偶尔需要标记地方的时候使用。
只见俞景蹲下身,将细绳轻轻绑在了兔子的后腿上,然后摸了摸它的头,低低道:“别在我这了,去找那位小姐吧。”
他将小兔子往前推了推,兔子似有所感,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一蹦一跳的进了院里。
苏闻琢正看着天边月色出神,突然听见身边的婢女小声的惊呼:“呀!”
她回神,一眼便看到了院里蹦蹦跳跳的一只小兔子。
苏闻琢有些惊奇,忍不住走过去将兔子抱了起来,便发现了它后腿绑着的一根细绳。
细绳延伸出去院子,绕到了小路上,一眼看不见头。
她下意识的捞着绳子往前走了几步,被身后的青黛和泽兰拦了拦:“小姐,夜色已晚,还是不要出院儿了吧?”
看着那根长长的细绳,苏闻琢垂眸,摸了摸怀里的小兔子,片刻后还是往前走去。
“寺中后院多为香客,不打紧的,让阿全跟着便是了。”
说完,苏闻琢捞着那条细绳出了院子。
今夜不知缘何她好像情绪格外低落,也实在是想走一走了。
这一走,便让她看到了一片月华。
绳子的尽头是一颗大树,细绳系在树干上,末端坠着一块绢布。
苏闻琢放下兔子,拿起那块绢布,上头写着到了此处,便可放归小兔入后山。
她有些莫名,但还是将小兔子放了,而后抬头打量四周。
是有人引她来此么?
可现下除了浅白的月光和树影婆娑,并未见人影啊。
但这一看,苏闻琢便发现此处夜间的景致,叫人惊艳。
这似是寺中赏月最好的地方,皎洁的月华大片大片的铺在青石板的地上,勾勒出层层叠叠的树影,与两边的石灯微弱光芒相呼应时,竟然有几分缱绻温柔的意味。
她突然觉得,这大抵是她这十几年来看见的,最美的月光了。
苏闻琢静静的坐在石凳上,沐着这月光,将心绪慢慢平静下来。
这一夜,好像睡了这段是日以来,难得无梦的好觉。
之后的许多年里,想起这夜的月光,苏闻琢依然会觉得很美,而那根细细的普通麻绳,一直被她收在小匣子里妥帖放着。
她不知是谁做了这些,但却将这人的好意收下了。
而半个月后,苏闻琢从朝露寺回了永安侯府,没过多久亲事便定了下来。
是京里的一个商贾之家,家里人不多,在偌大的盛京只能算小门小户,也没有什么在朝为官的人,但一家还算和睦,苏闻琢没说什么,应了下来。
三个月后,苏闻琢出嫁了。
孟家虽说不算什么高门大户,但该有的礼节也一样没少,成亲的排场也尽己所能,苏闻琢嫁的不奢华,但很体面。
她出阁这日,花轿领着一台台的嫁妆箱笼绕着盛京城三周,前头喜乐当啷响,路边道喜凑热闹的百姓也很多。
俞景坐在街旁茶馆的二楼窗边,看着花轿慢慢的从眼前抬过,渐行渐远。
他放下茶杯,目送着那顶轿子离开这条街,直到看不见了,便放下茶钱,出了茶馆,往相反的方向离开。
他得她幼年的相救之恩,赠她一丈月光,又目送她十里红妆。
他这一生与她短暂的相交,大抵在这便到头了。
他们的故事不长,甚至短的三言两语便可言说,而苏闻琢可能也已经不记得他。
但他记着这个姑娘将她从暗巷里带出来,带进这人间琳琅的烟火中,带进这浮浮沉沉的尘世里,让他好似在那夜,重新活了一遭。
俞景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喜乐声早已远去,他的唇边却带着一丝笑。
孟家是他选了许久挑出来的人家,他望这位苏家小姐将那些哀恸埋在那夜的月光里,往后家庭美满,一生顺遂,无虑无忧。
至于他,这不长不短的一生,得了她相助,已是幸事。
回忆的画面渐渐模糊,俞景像回忆中那日一样,唇边带着一抹笑,缓缓闭上了眼。
他记了半辈子的姑娘去了,她将他带入的这人世,他便也游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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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第一场小雪渐歇时,朝生才后知后觉院里的老爷还未回屋。
他匆忙入院,却见年近六十的俞景躺在椅上,带着一抹笑闭了眼。
他的肩头膝上积了细碎小雪,指尖已经一片冰凉。
冬日的风吹走天上最后一抹雪花,吹开漫卷的厚重云层,却在这时,天边洒下了一片暖绒的微光。
俞景这一生,尘归尘,土归土,世事无常,好似大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