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天气算不得太好,是灰蒙蒙的阴天,天边卷起的云也厚重,看起来似乎又有些将落未落的雨要来了。
俞景重新抬眸后看了一眼天色,面上神情很淡,他生得高挑,又站在队伍的最前头,尤其拔群。
微微朝身后扬了扬下巴,俞景轮廓分明的侧脸在这个角度显得更加利落,深邃黝黑的眸子微微斜觑着侧后方,伴着一抹轻嘲,笑道:“继续吹。”
得了新郎官儿的意思,这喜乐又重新吹奏了起来,刚刚还沉寂冷清的俞府门前,一下又恢复了热闹。
俞府所在的这条街巷不是繁华的主街,但住户不少,左邻右舍听见这一阵吹啦弹奏的自然少不得要出来探头探脑一番。
大家既是邻居,当然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有人知道俞家今日是要迎亲的。
刚一开门看见这副模样,几户人家心里马上便了然了,这俞家正房的人怕是又在为难这个庶子了。
俞景在俞家太出色了。
不仅长的出色,就说才学,在国子监里也是夫子们交口称赞的,几户人家家里都有在国子监求学的孩子,对这点可是门儿清。
坏就坏在,他只是一个庶子,生母还死的早,主母怎么会让一个小小的庶子盖过自家嫡子的风头?打压也是正常的。
围观的人难免唏嘘几句,但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他们可是万不想插手的。
俞府门前喜乐吹的起劲,就越发显得这紧闭的府门有些滑稽可笑。
俞景面上看不到丝毫局促慌张,反而唇边还有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但眼神又是冷的,显得整个人愈发邪气又难以捉摸起来。
他漫不经心的站在马边,一下一下的抚摸着马的鬃毛,与这派热闹又荒诞的景象格格不入。
可那双看不清神色的眸子却会时不时不动声色的看向静静停在一边的花轿,很轻的一瞥,又将目光压下。
苏闻琢安然的坐在花轿里,这么久都没有动静,她自然也察觉了不寻常,但有俞景在,她就很安心。
上一世嫁人这日,她在花轿里哭了太久,这时候早就累的睡了过去。
只依稀记得那时有人轻叩轿檐,她才醒了过来,这一出被拦在府门外的插曲,是半点也不知道的。
苏闻琢想起俞景如今这个时候在俞家的处境,多少猜到是谁在给他难堪。
这么一想,她心里突然就升腾起一股火气来,早已知道他的情况是一回事,生气又是另一回事了。
在她知道了俞景有多好,俞景的将来有多光风霁月后,这点小事都让她膈应的慌。
她的夫君,她好不容易求得重来一世才抱住的良人,还能再让人欺负去了?
她知道俞景现阶段尚未春闱,蛰伏在俞府不宜展露太多锋芒。
但是她现在怎么说也是个低嫁的高门大户的小姐,即使身上背了难堪的流言也不碍着她拿出大小姐的派头。
当下苏闻琢便想掀了盖头出去给自家夫君撑一番腰。
然而还没等她发威,俞府的门倒是先一步开了。
苏闻琢人都到了花轿门帘后面了,听见外头的声音,又不动声色的退回去坐好,重新偷偷的把盖头盖起来。
在她离开门帘边时,恰好听见了俞景的一声低笑。
明明隔的有些距离,但苏闻琢却觉得那声笑好像就在她耳边,低哑又深沉,平白让她红了耳尖。
俞府的门开了,先走出来的是管家李一。
他看似歉意的朝俞景拱了拱手,笑道:“三少爷,下面刚来的人不懂规矩,不知道你今日迎亲,这才将门关了,小人已经教训过了,三少爷大人大量想来定不会计较的。”
李管家嘴上一番说辞,面上神色却轻慢,三两句话便想将事情揭过。
跟在李管家身后走出来的是一个少女,穿着嫩黄色的百合裙,外罩白色轻罗纱,刘海修的整齐,年纪不大,看起来倒是小家碧玉的。
只是这说出口的话就有些刺耳了。
“俞景,你娶了这么个命硬的丧门星进府,可别把我们都克了!我娘特意找人算了,说要让你从小门走才能解了这个煞,你现在就去走小门,听见了没?!”
这嚣张骄纵的话,叫苏闻琢在花轿里听了都觉得想翻两个白眼。
她回忆了一下,这应该就是俞府里唯一一个嫡出的小姐,俞美琴,在府里排老四。
上一世她在俞府中闹脾气的时候,俞美琴可没少奚落她,事事跟她对着来。那时候的苏闻琢满心幽怨,自暴自弃,竟然真觉得在俞美琴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想想也是不争气的!
俞美琴的声音可不小,刚刚本就在围着看的路人和左邻右舍听了个正着,忍不住窃窃私语。
当朝规矩,纳妾才走小门呢。
俞家这小姐在人娶妻大喜的日子这么说,真是挑衅到这对新人的脸上了。
俞景的眼里像是缀了冷冷的冰,他的嘴边却有笑意。
抬手示意喜乐停了,他理了理自己的袖口,又用指头点点额头,看似在自言自语:
“这可怎么办?陈夫子听闻我成亲,特意题了一幅字做新婚贺礼送与我,我想着陈夫子亲题的字少不得得珍之重之,交由父亲亲迎进府才好,如今看四小姐这做派,这幅字看来是只能走小门了啊。”
俞景口中的陈夫子乃是国子监的一位教书先生,虽然身上只有个国子监夫子的名头,但却是个出将入相,国士无双之人。
当今皇上成桓帝少时便得先帝旨意,拜他为恩师,现如今也将宫里几位皇子公主的教导交给了他。
陈夫子像许多博古通今的学者一样,性子有些清高,他亲题的字,即便是盛京城里的上流世家,也是难得的,更何况是俞府这样的人家,这辈子都不知道能不能得上一幅。
但他欣赏所有才学出众又肯努力的人,俞景便是其中之一。
眼看着俞景从袖中抽出一副卷好的字,凉凉朝着李管家笑了一笑,便要上马,像是真要带上队伍朝小门去了。
李管家当下便慌了神:“慢着慢着!三少爷且等等,我这就去请老爷来!三少爷万不要带着字走小门!”
李管家只觉得自己这回怕是让四小姐给坑了,这帝师亲题的字怎么能走小门?往大了说这可是落皇上的面子啊!
他赶紧一边叫停了俞景的动作,一边马不停蹄就滚回了府中去找俞老爷了。
俞景嗤笑一声,停在原地,重新将那幅字塞回了袖中。
苏闻琢坐在轿子里,将外面的动静听了个七七八八,心里也在偷偷地笑。
要不说她的夫君日后光风霁月,位极人臣呢,这些小门小户的后宅阴私,在他眼中大概真的很幼稚吧?
其实陈夫子虽有名,但一幅他题的字,要说怎么进府其实也就是那么大的事,只是俞景偏偏将话先说在了前头,要用迎的,自然就将这幅字架的老高了,怎么进府,就变成了大事。
随随便便一句话而已,这些人就没了辙。
她的夫君可真是厉害呀!
不知怎么的,苏闻琢在轿子里光想想竟然还有些红脸了。
俞府门口,俞美琴本想着带上管家出来与自己一道给俞景难堪,谁想到俞景一句话的功夫,李管家便火烧眉毛似的走了,这让她心里更来气了!
她是府上唯一嫡出的女孩儿,父母兄弟哪个不是把她捧在手心里,她母亲还说了,日后定要为她寻个高枝儿嫁了,她的身份可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偏偏就是这个俞景,性子又臭又硬的像块石头!偏偏又生了这么一张脸,俞美琴心里的虚荣在他这碰了壁,自然是对他百般为难。
她才不相信他刚刚说的什么陈夫子亲题的字,俞景这个庶子最是捉摸不定,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陈夫子身份贵重,会理他这么个庶子?!
这么一想,俞美琴眉毛一挑,指着俞景,话说的更大声了:“俞景,你唬的了李管家,可别想唬我,识相的就现在带着人从小门走,一会我在父亲面前还能帮你说两句,不然让父亲知道你拿陈夫子骗他,看不打断你的腿!”
俞景听了俞美琴的话,狭长幽深的眸子瞥了她一眼。
他的眼神没有温度,就这一眼,就让俞美琴背后起了鸡皮疙瘩。
她知道俞景惯会这样看人的,明明是一个身份低微,什么都没有庶子,这样盯着你的时候却能让人觉得针芒在背,忍不住泛起一丝寒意来。
“你!你瞪什么瞪!小心我让娘亲将你的眼都挖出来,你再也别想去国子监!”俞美琴不想被俞景比下去,搬出俞夫人来给自己撑腰。
俞景嗤笑了一声,舌尖抵了抵牙尖,有一瞬间像是一头嗜血的狼。
“这样的事,你们也不是没做过。”
他的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俞美琴听清楚了。
她被俞景那阴沉沉的声音吓得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一下抓住了身边三弟俞绍丰的手。
俞绍丰是俞府嫡出的小少爷,今年也才十岁,又是被俞夫人溺爱着长大的,哪里经得住这一吓,当即就有了点哭腔:“二姐,我,我们快去找娘吧,让,让娘来收拾他……”
“慌什么,没出息的!”俞美琴将他的手攥的更紧些,不让他走。
现在俞府门口这么多人看着呢,她如果退了,明日里大家岂不是都要传她一个嫡女还要怕一个庶子了?
她拉着弟弟,还是站在府门口居高临下看着俞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让你走小门可是母亲发的话,府里一大家子人,你自己不要命,也别霍霍我们家!”
听着俞美琴的话,左邻右舍看着热闹,津津有味的。
据说俞景娶的是前永安侯府嫡小姐,命硬克死了父母,在盛京城里都说不到亲事,等媒婆找到俞府,俞夫人嫌晦气本想拒绝,俞景却答应了。
也不知最后两人怎么说的,总之俞夫人最终也应了。
这下听俞家四小姐所说,应下是一回事,嫁入府中怕又是另一回事了。
而俞景早已收起了刚刚那副阴狠的神色,狭长深邃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嘲讽,没再搭理叫嚣的俞美琴。
他一只手把玩着腰间挂的一块玉佩,抬脚走到了花轿边,斜斜一靠,靠在了轿帘边上。
那块玉佩不是什么好玉,是街边随处可见的摊子上买的那种最次等的玉料,但玉上挂的红绸似是新编上去的,与火红的喜服融为了一体。
花轿里的苏闻琢能感觉到俞景应该是走近了,就在她的旁边,她忍不住在脑海里循着上一世,勾勒他的轮廓。
他明明生的很好看,但不笑的时候身上却总透着一股子阴冷,叫人不敢靠近,笑起来又太过漫不经心,捉摸不透。
苏闻琢想起刚刚听到的,他说的那句话,心里有些闷闷的难受起来。
他生母早逝,在这样的府里,到底是如何保护自己长大的呢?
俞景小时候,一定过得很苦很苦吧。
抿了抿唇,苏闻琢在大红喜服的腰封里掏了掏,然后将什么东西攥在了手里。
她轻轻敲了敲花轿的小窗户,然后撩了一下窗边的帘子。
俞景就倚在边上,花轿里的声音他听得真切。
他朝窗边看了一眼,又垂眸,脚步往后移了一步。
苏闻琢轻轻掀开盖头的一个小角,从帘子的缝隙里看到俞景后退到了窗边,于是轻轻说了一句:“手。”
俞景似乎是顿了一下,然后才把手搭到了窗边。
窗边的小帘子安安静静的掩着,里头似乎红彤彤一片,看不清什么。
但很快,有一双细腻温软的小手,滑入了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