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龙椅换个人坐有什么区别吗?
韩厉面无表情地转身, 往前走了几步,默默衡量了一下两个皇上。
现在坐椅子的是他的堂弟,等着抢椅子的是他的侄儿。
这二人他都比较熟, 若实在要选一个做皇上,韩厉私以为堂弟沈恒稍微合适一点。
因为沈恒到底生长在帝王家, 虽然贪玩好高骛远, 却比那自小东躲西藏寄人篱下的侄子多了一种叫“骨气”的东西。
只不知道,这些“骨气”是否会让他在敌营选择自尽。
皇上被俘, 不仅仅是一个人质的问题, 一百万两黄金只是一个开始。
若有足够的骨气,何必活着受辱。
韩厉想到这,又皱起眉。
不行, 皇上不能死。
这里还困着四万士兵, 他们在等着皇上的消息。
太监挂帅、远途劳军、皇上被俘, 这些已经使士气低迷至此。
若皇上再死了, 手握帅印的汪帆哪有能力号令大军, 这四万士兵怕是连拿起武器的力气都没有了。
韩厉默默地叹了口气。
皇上被俘,这对忠义堂来说倒是好事。
但作为一个大豫子民,作为沈家后人,他可以看着皇上死,却不能看着西戎借皇上之名羞辱大豫。
他良久地沉默, 让汪帆有些忐忑。
这个消息的确太过不可思议,一般人听到都无法接受。
若是让朝廷里那些老顽固知道了,事情说不定会往什么样的方向发展。
所以他压着不让往外送, 如今他不在朝中,那帮老家伙借机另立新君都有可能。
两人各自做着自己的盘算,帐门被人掀开。
韩厉转过身, 见一个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老者走了进来。
他正是这次领兵的将军公孙阶。
“韩大人!”
“公孙将军。”韩厉快速打量他一遍,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他看上去老了十岁不止,看来这次皇上遇险,他比汪帆要焦虑的多。
对于韩厉
的到来,公孙阶是高兴的。他自认为与韩厉关系不错。
能与炎武司关系好的大臣,必定不是贤臣。
公孙阶曾随辽王南征北战,是当年辽京之变的大功臣,如今已过半百之龄。
辽王登基后,他跟着升了职,留在京中为官。
正所谓人各有志,辽王当了皇上仍喜欢四处征战,而成了京官的公孙阶却发现当官的日子比马背上厮杀舒服多了。
他不再出去打仗,将重心转移到升官发财上,逐渐沉迷于权术,明里暗里运作,拉结小团体。
这其中少不了要拉拢炎武司。
他没犯过什么大事,韩厉又是个活泛的,大小通吃来者不拒,双方也算互动过几次。
“公孙将军来的正好。”汪帆尖着嗓子说,“咱家正与韩大人商议如何营救皇上。”
公孙阶立刻看向韩厉:“韩大人可有什么办法?”
韩厉道:“下官刚听说此事,大为震惊,现下脑中杂乱。想先听听二位的想法。”
此时帐中三个人,以官阶论,是公孙阶的正二品最高。
但以实权论,汪帆与韩厉各有千秋,都在公孙阶之上。
公孙阶一把年纪深谙官场之道,及时闭上嘴,看向汪帆。
汪帆也不推诿,这个时候任何一个小决定都可能使事情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他必须要做拿决定权的那个。
他苦着脸说:“咱家苦思多日,当务之急是要把皇上救出来。我们可以先假意应下对方的要求,我再去云州将那六万大军调过来。到时,我们再跟西戎商议具体金额。前后夹击,西戎王必要权衡。”
“那六万大军要如何调过来?”韩厉问。
“帅印在咱家手上,自然要由咱家去,就从韩大人来的那条小路回去。”
只要大军还由他控制着,这个皇上没了,大不了他再培养一个出来。
到了这个时候,谁有兵谁说了算。
公孙阶垂首,一言不发,等着韩厉的回复。
他想,韩厉一定不会同意的。
“汪公公神机妙算。”韩厉笑了,“公孙
将军如何看?”
“这……”公孙阶皱眉,“汪大人所言有理,只不过若西戎坚持要求一百万两黄金,那是打还是不打?若打,皇上还在他们手里……”
韩厉冷眼瞅着他们,身子微微靠上帐中木柱。
汪帆道:“我们可以少给一些。西戎地偏,野蛮贫穷,十万两黄金他们怕都没见过。”
公孙阶再次闭嘴,只偷偷瞄了眼韩厉,希望他能说句话。
“我倒觉得此计甚好。”韩厉道,“不如就这样定了吧。”
他说着走到帐门处,掀开帘子看眼外面的天,已近午时。
“汪公公快去收拾下东西,今晚好好休息,半夜寅时出发。寅时是守备最松懈的时候。”
他话音一落,帐内两人同时怔住。
汪帆没想到韩厉一下子就同意了,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他动动嘴唇,还想再说什么。
韩厉掀着帘子提醒他:“明日西戎王大军一到,那条小路怕也要堵上了。”
汪帆不知回什么好,只得先回帅帐。
韩厉盯着他的背影,眼看着他走入红尖顶的营帐,这才放下帘子。
公孙阶马上迎过来。
“韩大人,你怎能同意让汪帆带着帅印离开。这样一来,皇上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岂不全成了你我二人的过失。”
韩厉看着公孙阶花白的头发和憔悴的面容,原本想说的嘲讽话便咽了回去。
他印象中出征前公孙阶头发没有这么白。
这位征战沙场二十余载的老将大概也没有料到,十万大军会以这样屈辱的方式输了。
不管皇上是否救得出来,他回去领罚都是一定的,轻则丢官弃爵,重则人头不保。
半生戎马,本可锦衣告老,却在最后时刻折了。
再追问那晚皇上丢失的细节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韩厉道:“汪帆最多拿着帅印回京,另扶新主。皇上无子,他想扶新主也要看群臣答不答应,这事没那么容易。”
“他若是逃了……”
韩厉道:“公孙将军多虑了。
一个能主动进宫做太监的人,怎么可能轻易放弃人上人的生活。这世上,他肯定是最希望皇上平安归朝的。”
“那我们就这么等下去?”
“当然不行。”韩厉道,“我会带人潜进去,想办法把皇上救出来。”
公孙阶眼一亮,似乎看到生机。
他与汪帆不同。汪帆手中有帅印,在宫中有庞大的阉党,皇上出事,他确实有放手一博的机会。
但他不行,皇上平安无事回去,他才有活命的机会。
“韩大人对皇上当真忠心一片。”他对韩厉深深一揖,“韩大人若能救得皇上出来,公孙阶以后愿听凭韩大人差遣。”
韩厉扶了他一把,说:“这是本官该做的。”
这确实是他该做的。
沈家的人,可以死在战场上,可以死在自己人手上,但不能成为敌人羞辱大豫的工具。
是夜,寅时未到,汪帆便收拾了东西,在两名司使及一队侍卫护送下来到小路口。
“韩大人,公孙将军,咱家定会尽快率军前来。”
韩厉道:“本官与公孙将军就在这等着汪公公的好消息了。”
“一定。”
韩厉又道:“天黑路滑,公公一定要小心,可别落了什么东西。”
“多谢韩大人。”汪帆着急,怕引出太多动静,快速道,“咱家先走了。”
韩厉看着这队人消失在夜色中,轻轻弯起唇角。
皇上被俘一事,随着汪帆进入府衙,被唐广元知悉了。
他大为震惊,僵坐在椅子上许久缓不过来,甚至忘了吩咐人安排汪帆住处。
倒是那安顺,先一步找回神志。
他上前扶汪帆坐下:“大人连夜赶路实在辛苦,先休息下。”
汪帆看他眼熟,问:“你是……安顺?”
“正是卑职。”
汪帆哦了一声。心想,这小子现在倒混得人模狗样了。
唐广元仍坐在椅子上,双目无神,脑中一片空白。
汪帆提醒他:“此事除开我们几人
万不可再让别人知晓,否则会引起大乱子。咱家正想办法救出皇上,还需唐大人多多援手。”
唐广元回神,忙道:“汪大人尽管吩咐。”
汪帆便说起那六万士兵要如何调到西门一事。
安顺虽然代表安王,但品阶低,只静静地听着。
他人安静低调,但心却一点都不安静。
当天夜里,一只信鸽从云州知府衙门飞去剑州安王府。
安王府内,沈少归取下信鸽脚上的油纸卷。
皇上被西戎军活捉了。
看完短短的一句话,他静默片刻,忽然笑了。
他亲自将信交给安王。
安王看完,冷哼一声,道:“真是天助夏君才。”
“父亲为何这么说。”沈少归平静地问。
安王斜看他,道:“汪帆托大,帅军出征已令满朝文武不满,如今又把皇上丢了。这事瞒的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原本夏君才最大的担心就是小皇帝不被群臣认可,现在这问题几乎迎刃而解了。”
“父亲的意思是,夏君才已经带着孝宗嫡子出发了?”
“那是肯定的。只怕皇上一说要亲征,那边就蠢蠢欲动了。”安王不满道,“你今日怎么总是明知故问。韩厉这次来剑州监督我出兵,却一直都没来见我。他来能是做什么,肯定是安排夏君才他们去京城。”
沈少归沉默听着,等安王说完,他问:“若是圣上出了什么意外,顺位继承的是何人?”
“圣上无子,唯一的兄弟又是个残疾,自然是由……”安王说到这忽地停住,他一下子明白了沈少归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先皇残杀手足,逼死侄儿,杀戮过重,以至后嗣凋零,仅有二子,老大还是个傻的,养在深宫几乎无人知道。
老二登基了,却被阉党所扰,至今膝下无子。
若他死了,按祖训,继承皇位的,应是太|祖第四个儿子,当今圣上的亲叔叔,安王沈岷。
也就是他本人。
作为不受重视的四子,安王自小在太子长兄,将军二哥,
悍将三哥的压力下长大,别说当皇上,便是讨伐外族都不敢想,是以封了剑州这块最为安定和谐的封地。
现在,有个人告诉他,他不需要动用一兵一卒就有可能坐上那把椅子。
安王缓缓吸气,重新打量起自己这个便宜儿子。
“你说这种话,可是大逆不道。”他用一种平淡的口吻批评着。
沈少归撩起衣摆,双膝跪地:“辽王造反要借安王府的兵,忠义堂扶持孝宗遗孤也想借安王府的兵。父亲,您甘心一直给他人做嫁衣吗?”
“你这是要本王弃礼法于不顾?”
“孩儿正是以礼法为先。当今圣上若是有什么意外,父亲您继位名正言顺,何来大逆不道一说。”
安王眯起眼:“你就这么肯定皇上会有意外?西戎王虽野蛮,但又不傻。他好不容易捞到一个大豫皇帝,杀了只是一具死尸,留着换上一大笔银子才实惠。”
“西戎王不傻,但圣上远离故土,饮食不适,又受惊过度,难免龙体欠安。父亲您想,”沈少归缓缓道,“皇上蒙难,不幸死在了西戎大营。我大豫将士满腔悲愤,在新皇号召下一举灭敌……这样的故事听上去,比大豫花了百万两黄金赎回落难的皇上,要精彩的多,史官也更有的写,实乃民心所向。”
安王垂眼看他:“你又怎知圣上会受惊过度龙体欠安?”
“孩儿想圣上遇难,汪帆一定很着急。正好安顺就在云州,他身手不错,若主动请缨去救皇上,汪帆必会同意。”
意思是,让安顺去刺杀皇上?
“你这想法,倒是大胆的很。”安王淡道,“我以前就说过你,遇上韩厉小心点,他眼下就在营地,你当心偷鸡不成蚀把米。”
“安顺不必去营地,更不必见韩厉,他甚至不用暴露身份,就可以直接进入西戎大营。”沈少归道,“让云州府先准备一小批银子送过去,请西戎优待皇上。与银子一道送去的,还有一个戏班,圣上爱听戏,臣子们特意送个戏班过去,请西戎王一并欣赏。挑一些年轻漂亮的弱质男女,
安顺混在其中倒也合适。”
刺杀皇上这事,在京城做很难,但在敌营,就未必那么难。
安王眼中流出浅浅赞意。
皇位遥不可及也就算了,但若它只在你垫垫脚就能够到的地方,谁不想试试呢。
“你是什么时候有这个想法的?”安王问。
沈少归恭谨回道:“就在刚刚收到信鸽时。”
“果然思路敏捷。”安王叹道,“既然你已有筹划,就去安排吧。”
“孩儿遵命。”沈少归道,“父亲也可以动身了,赶在夏君才之前到京城。”
安王点点头。
他看着沈少归离开的背影,心道,这个孩子聪明是聪明,只是野心太大了。将来他翅膀硬了,不一定好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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