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玉棠回到客栈,拿浴斛沐了个兰汤,又以澡豆搓手十几次,方才觉得没那股味了。
回到房中,挑灯翻了翻笛谱,但见上头或写着什么“三工”“六尺”“二八工尺”,翻一页,又变成了一堆挤在一块儿的奇形怪状人脸,人脸大多长得不大高兴。
整本草草翻下来,一句能看懂的都没有。难怪马氓会对江中光说:你们中原人看不懂,我们苗人也未必能懂。
她摊开书,坐在床边,忽然问道:“玉梨膏,你能看懂吗?”
没有回答。
不知怎么的,她总能觉出这身体主人曾是个多么生龙活虎的女孩。
想到马氓说的“光明躯”,她脑中兀地灵光一现,屈起不太好使那条腿,捞起裤管查看了一下。
很明显是断腿重接过,近来逐渐好的快差不多了。断处隐隐可见一圈细而浅的新肉,伤口整齐,乃是锐器所伤。
她以掌为刀,往那伤处试探着一劈——
假如郁灵昭当初就是像这般姿势拿刀自残,正是这么个伤口。
她这副躯体十分好使,虽久病在床,如今稍加舒展开几日,便已有她当初三四成功力。
此躯体,是否就是马氓所说的,光明躯?
倘若真是她得了千万人求而不得的光明躯,为什么又要自残一足。为什么她终不成活,却又是我在她身体之中活了过来?
一整夜里,这数个问题颠来倒去的琢磨,令她头疼不已。
稍不留神,天就亮了。
叶玉棠索性无眠,起个大早,寻着饭头僧做饭的香味摸到斋食堂。今日就不过就是几味清拌素斋菜就清粥同野菜蒸饼,倒也比别处更香。
思及这是青龙寺吃得最后一顿饭,她心中不舍,一气扒拉了三碗,又叫饭头僧给另给她满上。饭头僧盛满小菜,乐呵呵的说,“施主今日对天字一号厉害人物,的确要吃够天字一号的饭。不错,不错,不够再添。”
她想:若光是打个骨力啜,她大可以到点再去论剑台,趁着瞌睡没消,还能回雪洲客栈睡个回笼觉。
吃满五碗饭,天色渐明。青龙寺众人皆已到齐,随寻戒一同前去论剑台。今日也同昨日一般,来得最早,落座最晚。
半个时辰久站不动,叶玉棠困意上来,直打哈欠。看着面前的一身白色僧衣的寻戒,如同山巅的一株迎客松,在崖边孑立千年,等候千年。她不由心想,这僧人若是有情,想必也如此不声不响,万古如斯。
直至凤谷明艳的影子依序落座,那株松才微动身形,带着背后沙门纷纷入座。
叶玉棠屁股刚挨着板凳,冷不丁听见旁边“唷”地一声。
必然是裴雪娇,她看都懒怠看。
裴雪娇打量她,接着问:“昨夜没好好睡觉,想必是好好练功了?”
叶玉棠侧头瞥她一眼。
只见红衣姑娘以双眼为中心,半张雪白小脸上几乎都蒙上一层黑,跟只白羽毛的乌眼黑鸡似的。
不用问,这位昨夜肯定是有勤加练习。
她打了个哈欠,问裴雪娇:“上步连环之后……是什么来着?”
裴雪娇:“……”
“玉女穿梭,回京望月。”她望向远处走来的一行人,微微眯眼,缓缓挺直背脊,“今年算是白跑一趟了,回去好好练功,咱两明年再聚太乙镇吧。”
叶玉棠随着她视线望过去,恰好同骨力啜身旁那女子一个对视。
相视之后,女子慌忙移开,同骨力啜窃窃私语了几句,大抵是想提醒他自己通晓武学,虽未出手,却十分难测,须得当心。
骨力啜闻言,一摆手,浑不在意。
叶玉棠对裴雪娇说,“倒也不必明年再聚。”
裴雪娇嗤地一笑。
话音一落,四位茶天枢皆已就坐。
“戮恶刀”、张天师同独逻消三人皆容光焕发,一派精神整肃的模样;只有余真人一脸困顿,胡子耷拉,显得有点愁眉不展。独逻消讲了个笑话,惹得另二人哈哈大笑。
独逻消去看余真人,问他为什么不笑,是他笑话不好笑吗?
余真人愁眉苦脸,只是不答。
过了快半盏茶功夫,论剑快开场了,余真人忽然醒过神来,躺在椅子里开始捧腹大笑。
众人窃窃私语,不知余真人这是怎么回事。
叶玉棠摸了摸胸口那本笛谱,心道,大抵也没怎么着,只是一宿没寻到恭桶罢了。
张天师耐着性子,待余真人笑声渐止,这才运力一敲醒堂木,道一声论剑开场。
不及独逻消唱论剑人名字,骨力啜早等不及,一个飞身稳稳落到论剑台上。
万众瞩目之下,独逻消倒懒怠再唱他名,接着往下念道,“郁灵昭,挂单青龙寺,以惊鸿剑,对阵大光明善恶手。”
叶玉棠闻声,摸出谈枭,在手头打了几个转,往论剑台前走了几步,抬头瞥见骨力啜,忽地脚步一顿,转回头,在人群中扫了一眼。
没寻到长孙茂。
她略一思索,于众目睽睽之下,掉转往回走。
哗然之声中,叶玉棠径直走到寻戒跟前,俯身问道,“大师,长孙茂用的杖,是否齐眉?”
寻戒微怔,抬头道,“正是齐眉杖。”
骨力啜在论剑台上大笑着挖苦道:“小姑娘,你若是怕了,不如早些认输,咱们早点下一位。”
裴雪娇在后头急得直挠头发,远远传话给她:“上步连环!玉女穿梭!回京望月!你怎么还没记住?”
叶玉棠没理,接着问寻戒:“长孙茂,有多高?”
寻戒沉思片刻,忽地回想起来,“师弟比我略高一寸,应为五尺六寸。”
她闻言心道:倒是长高不少。
独逻消摇摇折扇,说道:“既来论剑,倒没有怕一说。只是姑娘,你需得快些,莫叫英雄久等。”
叶玉棠回头一笑,“来了。”
她手上抖了两下,手持黑剑,一个腾掠,一阵风落到骨力啜面前。
见她手中神兵,论剑台下一派哗然。
谢琎惊得站起身来,直呼其名:“谈枭!”
自诩“武曲”那女子斜倚桂树,摇了摇头:“徒有神兵,是赢不了任何人的,长孙茂怎么还是没弄明白其中道理?”
叶玉棠耳力极佳,能听音辨认,闻声,自台上冷眼瞥她。
那女子被她这眼神盯得没由来心头一紧,站直了身子。
只一眼,她收回视线,抱剑一揖,道,“请赐教。”
骨力啜笑道,“我让你三招。”
叶玉棠道,“倒也不必。”
骨力啜坚持:“若是女弟子对上男子,大可请他饶三招,这是昨日我才听说这中原武林的规矩。我既是男子汉大丈夫,遇上你这样的小姑——”
话音未落,骨力啜听得一声锐响,便知剑已出鞘;只见面前蓝灰的身影化作一道影光忽然而走,骨力啜一步后退抬头,单只见得灰影伴着剑光,猛地刺来!
好快的身法!
尚不及众人惊呼,骨力啜已略沉身形,似盘坐祥云,稳稳地一游而走,眨眼已闪避开数丈,于数丈之外面,五指渐次轻拢,似去把玩手中无形的三粒核桃,连拢十数次,见那灰影现于身前,便又一游而走。
片刻之间,论剑台起了十数片风旋,卷得论剑台上未扫尽的落叶同风旋狂飞而起,至骨力啜稳身之后,方才飘荡而下。
这风旋便是方才骨力啜捏诀而起的。起力猛极,倘或有人不幸被卷入其间,必会被荡个头昏脑胀;而骨力啜这十余个诀几近铺满整个论剑台,并未给他的对手留出半点立足之地。
一招来回之间,众人皆看出,那女子必无半点胜算。
大光明善恶手乃是内家功夫,乃是以形鉴真,指哪打哪,哪怕相距十数丈,他亦可击中对手于不动声色之间。
此挂单女子虽随长孙茂习得惊鸿剑,但她哪怕有内力深湛,也不足以似长孙茂一般,于一夜之间将其化作惊鸿剑气隔山打牛。
也就是说,这一手惊鸿剑于这女子而言,乃是一门外家功夫。
除非她在四尺剑程之内,可以近得骨力啜身,方可破其善恶手。
但是,哪怕此女身法极快,骨力啜虽稍逊,却不输;只需灵活兜几圈子,始终隔她四尺一寸,便可令自己永远不败。
可惜,可惜。
裴雪娇看在眼里,几乎气得拍板凳站起来。
嘴里大骂:“这不要脸的回纥人,说好的让三招呢?”
江彤见她失态,开心得笑出声来。
叶玉棠闻言,脸上微微一笑,心道,其实他也算让了我,不过让得略有点不要脸。
她始终不调用内息,也是考虑到郁灵昭来太乙镇之前已出过手,已叫劫复阁密探探出她武功高低,方才得出“此女轻功、内力尚可,只是不懂调用”的结论。
若她身法快过骨力啜,或者于此时将剑气化用于惊鸿剑招之中,必会于众人之前露出破绽。
故此刻她倒也有点闲功夫看下小姑娘隔空打架。
不过不用内力,也有不用的赢法。
骨力啜此人大抵是胜券在握,生出了点调戏小姑娘的心态,展身而走之时,却始终隔她四尺,只想看她人追不上、剑够不着,窘态百出。
那么他自己则好生男子气概,好生威风凛凛。
因他觉出自己身法也不慢,此时倒也不一次捏足十诀,而是走几步,回头往自己停留的方向捏一个诀,再一游而走;或是预先判断她或许会停留的几个位置,运稍浅的力道,于她现身之处惊拍数下,拍起落叶纷纷。
骨力啜眼见那瘦削身影被落叶扰乱步伐,不由慢慢游动身形,自如地拖开距离时,还不忘回身,摇摇头一笑。
接着,他便笑不出来了。
但只见四尺开外,于落英缤纷之中,一道灰蓝身影骤然惊掠而起,其形潇洒自如,似一只出水游鱼,腾水而出之时,乍然展翅。
叶玉棠手中之剑,腾空之时一抖、一抽,猛地变作一支五尺有余的长杖。
那漆黑长杖一提,一拨,猛地劈下!
骨力啜身子一斜,往左偏去——
那杖子在她手中一滑,手握之处自杖尾滑至杖头,旋自背后反身一劈!
整个过程完成得极快,不过在弹指之间。
骨力啜根本闪避不及,嘭得一声,只觉得脸上重重挨了铁棍子一记力道极重的巴掌,打得他脑袋嗡嗡,人也连连往后退了十数步,眼前一黑,差点儿翻身滚落论剑台。
他定了定神,方才稳住身形。
伸手摸了摸凉悠悠腥臊的鼻子,摸到左脸颊上鼓起火辣辣的肉块,低头一看,满手是血。
至此不过三四招的功夫。
骨力啜身子晃了晃,脑中一片空白。
拆剑为棍,直打五尺!
谢琎“嚯”地站了起来。
这才是谈枭的真正用法!
也是长生的真正用法!
若只当它作一种兵器,哪怕使得再出神入化,也是折辱了它!
独逻消此刻也大声说道:“惊鸿剑化作齐眉棍!好!好你个长孙茂!”
……
直至听到沸腾的惊呼,骨力啜至此才意识到,自己败了。
败在一个小——
骨力啜转动肿胀眼眶之下不太灵活的眼睛,随着面前灰蓝衣服的小姑娘身形移动。
小姑娘停在自己身边,凑近前来说了句:“小你大爷的姑娘。老子是你爷爷。”
话音一落,叶玉棠将长棍在手里打了几个旋,长棍已随她所需,灵活自如的缩回至小巧一截原型,塞回袖中。
论剑台下走过几个劫复阁黑衣人。
她低头打量了他们几眼,心道,我跟着青龙寺这么久,会使几招齐眉棍,倒也没错吧?
下了台下,她四下张望。
腹诽道,长孙茂,你再不出现,这棍子,我可就私吞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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