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玉棠想了想, 又问,“他既起意想以玉龙笛控制我, 为何那年他来凤谷, 却没伤我?”
柳虹澜也在琢磨这事。闻言,他抬起头来, 神态诡秘,“也许他只是来瞧瞧他几近完工的神仙骨,究竟适不适合你?”
叶玉棠回想起那时巴献玉的表情。
眼神明亮, 笑时露出两粒尖尖牙齿。看她时,带着几分探究,几分心满意足。
她打了个寒噤。
叶玉棠道, “可他没想到, 从凤谷回去,神仙骨已经和何云碧一同下落不明。”
巴瑞瑛道, “他想重铸一副神仙骨, 一时心急,所以出山杀人, 这回却不慎落入江宗主布下的天罗地网里, 又让他使计谋逃出生天……回到一心岭, 便遇上了弘法大师。那时他一定开心死了, 觉得实在得来全不费工夫。便彻底打消了要杀你做蛇人的心思,转而又打起了弘法大师的主意。”
叶玉棠道, “瑞瑛姑姑并不知师父因何而死, 只是猜测?”
巴瑞瑛摇头, “我只略略相处些许时日。大师去时,我虽也在场,但到底一言难尽。毕竟那时从头至尾始终和巴献玉待在一起的,只有萍月。”
叶玉棠消化了一下她这番话,接着试探问道,“所以,那个唯一知道详情,却始终不愿开口的人,不是您,而是何萍月?”
巴瑞瑛点头。
叶玉棠瞥见另外三人凝重紧张的表情,不禁恍然大悟,哗一声笑道,“原来是这样。”
拿人神仙骨,合该替|人|消|灾。她爽快笑道,“既和我有关,那就好办。如何能让她开口说话?”
众人皆松了口气。
巴瑞瑛道,“你醒来之后,是否曾回想起什么与萍月有关的事?”
“有。刚醒来那阵,我整个人都在懵懂之中,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时不时心痛窒息,生无可恋。等我在太乙镇上彻底醒转过来,间或能觉察到,这身体主人似乎曾遭受过什么非人对待。但凡我竭力回忆,偶尔捕捉到一些稍纵即逝的片段,只觉得酸楚委屈,心痛将死。”
巴瑞瑛问道,“那些片段,是在什么地方?”
“一个寨子,晦暗的书房,林地里奔跑,某处山溪……” 她慢慢回想,轻轻嘶了一声,揉揉牵扯得剧痛的额角,抱歉道,“不行,不行。”
巴瑞瑛柔声道,“没关系,时隔多年,萍月脏器被神仙骨吞噬,意识也所剩无多,记忆也只剩下些不着边际的零散碎片。能想起这么多事情,已属十分难得。”
叶玉棠心头着急,冲口而出,“那怎么办?”
巴瑞瑛道,“我试着用盘瓠笛引导你。”
“盘瓠笛?”
巴瑞瑛笑道,“蛇母哪怕再天才,也不可能凭空捏造出一部惊世骇俗的《玉龙笛谱》。《玉龙笛谱》的一切,都是源于巴蛮神书《盘瓠笛谱》。这本笛谱,在我们族中流传千年之久,用以操控蛊虫和蛇蚁。蛇母将盘瓠笛的威力,用到操控人的神思上,后来竟打起了定力武力极佳的武林高手的主意,这才萌生出了《玉龙笛谱》。盘瓠笛谱威力虽远不及玉龙笛谱,但可在对战中用以乱人神思,亦或平定狂躁蛇人心神……不怕你们笑话,在被江宗主排挤之前,这也曾是我们巴蛮引以为傲的武功绝学。盘瓠笛也远不及弘法大师毁去的那柄玉龙笛,也算得上一件传世神兵。盘瓠笛操控蛇人神思,也实在是一件再轻而易举不过的事。萍月虽神思无几,死前,仍也是作为蛇人死去的。”
“原来如此。”
叶玉棠仍觉得似懂非懂,但到底并非自己所长,便不再多问。
巴瑞瑛自腰际取下一支纯银长笛,道,“凝神屏息,像平日里练功打坐一般即可。”
她立刻照做。
盘膝而坐,敛神闭目。
黔地草木茂盛,山中又多虫蚁。此刻凝神而坐,听觉罕见的灵敏,但觉外头鸟鸣似珠落,瀑流如疾雨,虫鸣如箜篌,一时竟分不清耳中听到的是山音,还是空灵的盘瓠笛音。
窗外已微微发白,内室仍暗三分,角落虚点了一支摇摇晃晃的蜡烛。若是平日,哪怕闭着眼,隔着百尺距离,她亦能清楚辨知远处火焰往哪个方向偏了哪怕半寸。
但此刻,她却辨不出了。
·
视野渐暗,耳畔宁静非常。
旋即复又亮起,还伴随着嘈杂人声,喧哗非常,根本不属于夜郎寨背后那间小屋,而是——
一处闹市之中。
有人拉着他,在一条回廊上疾走。
视野非常低,从她身旁走过的哪怕最矮的姑娘,也比她高出大半个脑袋。
牵着她疾走的男子,步子迈得又快又大。她根本跟不上,几乎是被拽着往前走,吃力地大口喘气。
但她仍会好奇,间或走过一个拐角,视线一转,朝天井下头望一眼——
天井下头是一条河,河上有许多画舫。船上男男女女挤在一处,女子皆身段窈窕,发色各异,露出整段细长藕臂,惹人浮想联翩。湖面波光潋滟,船上胡旋舞、夜光杯,华服男子们醉卧美人膝,整个天井中,鼓声,乐声,笑声,掺杂着葡萄酒的气味,气氛奢靡暧昧。
隐隐听见巴瑞瑛在问她:“你在哪里?”
叶玉棠道:“平康坊,画船宴!”
紧接着,视线一转,她被拽进一间屋子里。
淡紫的烟罗纱被掀开,黑衣男子走到里间,半跪下来道,“公子爷。”
一个年轻男子声音急迫:“怎么样,找到人了没有?”
黑衣人道,“没有——”
男子道,“废物东西。”
黑衣人挨了一脚,痛呼一声,爬起来接着复命:“不过我却在一心岭外,找到一个小丫头。与云碧姑娘面目四五分相似。我留了神,问她在这里做什么。她说,她姐姐叫她在这里等一个姓江的中原人。我问她姐姐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姐姐叫何云碧。”
紫色烟罗纱被猛地掀开,走出一个紫色长袍的年轻男人。
男人顶多不过二十岁上下,身量高大,皮肤白皙,目如点漆;仪态轩昂,气质优雅。腰际缚了把古朴长剑,剑上推光漆了两粒蓝色小字:雪元。
男子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蹲身下来,问,“你再说一次,姐姐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开口说,“何云碧。”
“你姐姐……有说什么吗?”
“她叫你不要再去找他了。”
“那她为何叫你来等我?”
“姐姐说,她不在了之后,我要找到这个姓江的中原人,只有跟着他,才能活下去。”
“她、她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
“她有留给你什么东西吗?”
小女孩点点头,将腰际的一张皱巴巴的纸团递上去。
男子展开纸团,片刻之后,又将那张纸揉进掌心,神情凝重复杂。
叶玉棠视线一歪,似乎是小女孩偏了偏脑袋。
小女孩问,“你是姓江的中原人吗?”
男子蹲下来,“我是。我叫江映。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说,“我叫何萍月。”
江映问,“你今年几岁?”
何萍月道,“虚岁十三岁。”
叶玉棠惊叹道:才十一岁的小丫头就要送去给蛇母为妻,何氏怎么忍心?
江映轻轻叹息,旋即一笑,柔声说,“以后你跟着我,好不好?”
·
视线一暗一明,地方换了。
这次是一间宽阔、晦暗的书房。南面门帷大开,宽阔台榭外头,是雪邦独有的山柏林。
叶玉棠先先看一双鞋,然后是淡紫色的裙摆。裙摆下的小腿挂在台榭边缘,轻轻晃荡。一抬头,就能看到漫山的积雪。
江映坐在案台后头安静看书。
何萍月坐在台榭上发呆,间或回头偷看江映一眼。
书房外头传来奔跑声,踏在地板上,步履轻快,随之而来的,先是一个少年爽朗笑声。
少年高声说道,“表哥,听说你不知上哪儿弄来一个童养媳,搞得叔父很是生气,是不是真的啊?”
何萍月闻声回头,只见一白衣少年跨过书房门槛,快步朝江映走去。
在何萍月的记忆中,许多无关紧要的人,面目都是模糊的,只粗略看得清个大概。
这个面目模糊的少年人轻快的闯进视野之中时,叶玉棠依旧一眼认出他是谁来。
这是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的长孙茂。
叶玉棠盯着那少年,嘴角不自觉上翘。
巴瑞瑛远远问道,“你在何处?”
叶玉棠道,“雪邦,月影山庄藏书阁。”
巴瑞瑛道,“你瞧见了什么?”
叶玉棠没答,视线紧紧追随长孙茂。
江映道,“胡说八道。”旋即不再理他,只垂头看书。
长孙茂斜坐到江映桌上,看了会儿他写字,道,“坎步接天,地势为阵,乾坤生莲……这是什么对子?”
“我最近在琢磨一门轻功,”江映抬头,“父亲有意亲自传授你月影剑,跟姑母说了许多次,怎么仍不见你来雪邦?”
长孙茂撇撇嘴,“懒得学。”
根本不是懒得学,此人此刻心里想的必定是那番“天下第一娘中娘”的鬼话。叶玉棠不禁又笑了起来。
江映道,“你如今已十二岁,早已过了习武的最佳年纪。如此荒废度日,将来同妻子起了争执,她一气之下逃出家去,避你不见。你又不会武功,怎么追她回来?”
十二岁的长孙茂笑嘻嘻的说,“我讨个武功次一点的,不就行了?”
江映瞥他一眼,随后笑道,“比你还次的,恐怕没有了。”
长孙茂道,“那我就比她更小气,吵架之前先逃之夭夭。她来追我,岂不方便?”
何萍月垂下头,玩着手头一朵小野花。
叶玉棠也随之垂下头,捧腹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