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献玉将三牙与马氓叫来, 将那穴道后头那一段自一处枯井处以石板堵上,以免有人发现穴道, 从那处别院一路寻过来, 入得这夜郎寨,闹出事来便不好了。
谁知那枯井正处在思州的一条市集背后, 位置荒僻,几乎无人会来。但稍稍在野林子里走上一小段,就能看到一个颇为热闹的所在。思州从前也是羁縻州, 城中各族驳杂,市集上常能买到一些别处没有得东西。巴献玉略一思索,便又保留了从夜郎寨到枯井这一段穴道, 只是将寨中地道堵上, 转而将入口改到对面山头的茶田中。
做好这件事后,他便将三牙连同马氓都遣散了。
遣散前, 只说了一句话, “往后,爱做什么做什么, 追随谁追随谁, 都与我无关。”
那四人面面相觑, “那今后我们该去哪儿啊?”一时都有些没了主意。
马氓瞧着那人远去的背影, 忙不迭追上去几步,大声问道:“老大, 我再多嘴一问, 如今我够得上是四徒之一了吗?”
巴献玉没理他。
麟牙一把将他拽了回来, “你别去烦他。”
马氓耷拉着脑袋,有点子委屈。
龙牙鄙夷道,“獒牙吞生蛇那天过后,你不就已经到处声称自己是大名鼎鼎的‘金蚕野道,四徒之一’了吗?”
马氓道,“这不……还没得老大认证,心里不安吗。”
狼牙道,“老大现在已经不是我们老大了,说了也不算。你既然觉得自己是,那就是吧!反正老大只留下了蛇人獒牙,用不着我们了。若是还想追随老大,恐怕也得学獒牙自吞生蛇。”
四人最终又回到了那个最初的问题上:“所以我们今后到底该追随谁啊?”
龙牙道,“反正我们守了大半年的神仙骨,不如往后,也都守着神仙骨好了。”
众人觉得这主意极好,一时都没有异议,当即便返回西江畔旧寨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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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徒散去后,萍月窗台上三不五时会出现各种小玩意儿。
有时候是一盒糖人,有时是对琉璃杯子,金钗、臂钏,各种巴掌大小银质星象……还有次是只葡萄花的香囊,里头是金色半球的香囊盒,作悬体状,无论如何蹦跳,香膏在那半球里总不会倾倒而出,做工非常精致。
金银琉璃难得,根本不似这山中所能产出,每每在窗台上见到这些物件,喜欢之余,萍月总有些忧心,疑心自弘法大师去后,他自此心灰意冷,不再习蛊术,故遣散四徒。却又无事可做,便干起这档子鸡鸣狗盗的勾当……
有次萍月将一摞东西摊开来给巴瑞瑛瞧,皱着眉头,一脸忧心忡忡。
巴瑞瑛立刻意会,笑得不行,道,“他再不济,好歹也是苗王三子,真的不至于……”
萍月不解,思来想去许多日,疑心始终不曾散去。有一日在院里给洗破的旧衣打补,巴瑞瑛打一旁走过,说了句,“眼见着快要开春,该寻些料子做几件新衣服了。”
巴献玉将捕来的一篓子鱼倾进水渠里,出了寨子,从茶田中的洞口,钻入密道。
萍月也放下手中活计,戴上幕篱,默默从后头跟了上去,一路走到那处枯井。她身子重,走得慢,等到那枯井下头,他早已没了影。费了些力气方才将井盖拨开,刚探出个头,太阳隔着树叶照的她身上暖融融的,远处人声沸沸,是尘世的声音。
她却不敢擅自靠近,怕吓着人。只在井畔坐着晒太阳,听市集的声音,好像就已经心满意足。
不多时,少年从林自外头七拐八绕地走了进来,胳膊底下夹着几幅簇新地、花花绿绿的布料,远远见她,脚步一乱,手头的料子散落在地。他一时不知该先拾布料还是先过来同她说话,手足无措的样子,既有点滑稽,又有点可爱。
萍月走过去,拾起布料交到他手头,同他一齐走穴道回去山中。
再往后,几乎每天,萍月都会与他一同走这条暗道出山,他去买卖事物,她便在井畔等。有时是獒牙负着她过来,有时便只他们二人,日复一日,渐渐几乎成了萍月最喜爱的日常活动。
一直到见到江映那日。
大寒已过,眼见着快要开春,无论云台山抑或是思州镇上,三天两头下着雨。山雨比镇上更大,连绵地下了几日。月底将要生产,巴瑞瑛嘱咐他到山外头多买些草纸与红糖,萍月却难得精神大好,吹哨唤来獒牙,众人方才放心她同去
等到了思州镇上,獒牙便在井底守着,她在井外撑着伞坐着等。大抵下了太多天雨,地面都蒙上了一层淡淡水气,她坐了一阵,总觉得有点子气闷得慌,望着远处林子尽头那道窄巷,等了半天,总算见着少年人的身影,方才松了口气。
巴献玉一手拎着一沓包好的红糖与草纸,一手执着只小小拨浪鼓,倒退着进了林子。
后头一个男声冷不丁说道,“我在院中发现密道,一路寻到这,便每天在这候着……果真叫我等到了你。”
少年人退了几步,忽地转过头来,拔腿往她跑过来。
男人叫了一句,“跑?既出了云台山,你还跑得掉?”
是江映,萍月认得这声音,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
叶玉棠便也凝神细听,一股风过之后,野林四面树梢之上,已随之暗暗蛰伏四位轻功高手。天罗地网布下,只等江映一声令下,生擒蛇母。
他逃不掉了,叶玉棠心想。
很显然,巴献玉也想到这一点,在井畔脚步一顿,一把出鞘苗|刀猛地挟在萍月脖子上,一手擒住她双手,将她被转过去,正对着江映。
那时他平日用来修剪花草,篆刻木哨的小刀。
萍月心中酸涩。
她肚子高高隆起,被挟得几近步履不稳。
而以这样可憎的面目,所相视的人依旧如往昔俊逸无双。他着了件黑色大氅遮雨,自暗巷缓步走出,眼神阴寒刺骨,杀气呼之欲出,却在与她对视的刹那,神色稍稍缓和了。
有些不解,旋即又有些错愕,轻声唤道,“萍月?”
她微微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巴献玉压低声音,“你退出去,让你那些部众也退出去!”
话音近乎是恶狠狠地,挟着她的双手却轻轻颤抖了一下,不动声色将她慢慢松开。而那柄出了鞘的刀刃,亦慢慢移开她的肌肤,转而紧紧压在他自己的拇指上。
萍月觉察到这细微变化,眼中泪水滚滚而下。
可既然连萍月都能觉察,这林子之中诸多轻功高手有如何能不知道。
叶玉棠轻轻一叹,在这一刹那竟已猜到结局。多么讽刺。
“我可以,”江映一边说,一边往外退,“你别伤她,你别伤她。”
趁巴献玉犹豫之间,但听得细碎破空之声,三道碧绿翎横飞了出来,宛如无数坠落绿叶中的一片,在空中轻飘飘一荡,旋即仿佛有了自己的灵魂一般,直取朝少年人背脊,齐齐疾刺而出!
碧玉牵丝翎,乱影翻窗入。纵死侠骨香,砒|霜未是毒。
毒夫人李碧梧,仇欢这辈子最棘手的情敌。此人善用牵丝碧玉翎,翎上奇毒无解,毒性入骨,一个时辰必亡,死后尸首长久不腐,且始终散发着一股异香。
甚至不及江映出声制止,李碧梧已牵引着三根丝线,飘然而归。
江映伸出的手,紧紧攥了攥,攥得指节发白,脸色亦是惨白。
少年人在萍月身后轰然倒下。
萍月过了好久好久,听到拨浪鼓落地的声响,方才回过神来,转过头去,跪倒在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仿佛乞求,仿佛讨饶一般,嘴里发出细碎沙沙声,两行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他呕出一口翻涌上来的毒血,怔怔盯着萍月。
四个密探扑簌簌从树上坠下来,正要倾身靠近。
萍月抽出他手中匕首,猛地回过头来,将那刀刃架在自己脖子上。
江映几近有些绝望,道,“退下!”
几个起落间,四道黑影已消失在市集屋檐之上。
萍月仍不收手,将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威胁他。
江映不肯走,问她,“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萍月不答。
江映上前一步,“说话。”
萍月后退一步,执起木哨,吹出一声异常刺耳地响,将林中鸟都惊飞。
獒牙闻声,自枯井一跃而出,几近僵硬的负着她便跑。
萍月在他背上又踢又打,将自己与獒牙折腾地摔倒在地。她一个趔趄爬起来,去抱那倒在井畔的少年人。
獒牙便蹲在一旁,呆呆地看着。
直至她负着他几度跌倒在地,獒牙方才明白过来,试探着将少年背在背上。
萍月流着泪,点点头,又猛地吹响口哨。
獒牙负着少年,钻进枯井,向前疯跑,其奔跑之快,哪怕尹宝山也未必能及。
江映远远地呆立,不知她究竟因为什么,将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他试探的叫了声,“萍月?”
萍月猛地回头,两手死死握着匕首,因应激而近乎咬牙切齿地望着他。
江映从未在她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一时惊呆了。
她确保他不敢向前一步,这才跳入井中,慢慢地往前走了几步,后劲反上来,几近晕厥,又勉励支撑着,慢慢沿着枯井往前走去,不多时,折返而来的獒牙将她扛在肩头,一通发足疾奔。
远远望着前头的亮,她挣扎着从獒牙背上下来,手脚并用的爬出穴道。
山中方才蒙蒙下过雨,如今乌云散去,月亮露了头。
少年躺在他亲手耕种的白茶之间,似乎仍有一息尚在。一见她来,急急道,“我没想……没想拿你要挟他。”
萍月点点头,拂去他脸上落的雨水,起身就要去找瑞瑛姑姑。
少年气若游丝,“不要去了,这毒,没用……”
萍月站定,肩膀耸起。
少年道,“我还有点时间,过来同我说两句话……”
萍月擦擦脸上的泪,转过头去,安安静静地跪在他身旁。
少年道,“神仙骨的秘籍,在我枕头下,回去告诉瑞瑛姑姑……”
如今又说这个做什么呢?
少年道,“若是他为你寻到光明躯,就用神仙骨吧。没有玉龙笛,神仙骨只会救你,不会害你。你会……”
萍月凑过去细细听着。
少年道,“你会忘记……在夜郎寨中的一切。”
萍月眼泪好不容易止住,忍了半天,憋得眼眶通红。
少年道,“不记得,不是正好,又哭什么?若想回味,叫瑞瑛姑姑吹笛子给你听……”
萍月仰起头,眼泪又掉了下来。
少年忽地笑了起来。
“五月,听说江映来了云台山,我就想去看看,看看究竟……为什么人人都爱他。他既这么难得,我便……便将他变作蛇人,叫他作恶。他是骄阳,我就想叫他跌落尘埃,丑态百出,叫你看笑话,却没想,那个笑话是我……”
他望着萍月,道,“那天,和你一同去思州,见到他,见到你,我才明白……你不会再去找他。”
萍月点点头。
他唇边挂上笑,仿佛答对了题时大师夸奖他那样。
毒血将他唇齿染得鲜红,不似往日那个乖觉笑容。
他望着天上,眼睛却依旧明亮,“你不会去找他,因为你以为,自己是泥潭上……的浮萍,吸取污浊,方能生长。江映与你姐姐,他们……就像头顶的骄阳与碧云,照的你的丑陋肮脏无处遁形……”
萍月垂下头来,悲怆地将脸埋进双手。
而后听得他接着说,“可你本就是天上一轮明月,只是……运气不好,恰好从泥潭旁经过,被我这肮脏负鼠,拖下泥沼……我要死了,你最该开心。可你为什么要哭呢……”
话音至此戛然而止。
他想问的问题,不知他心中已经知晓,亦或是再也等不到答案。
萍月缓缓抬起头来,几近错愕的望着他。
少年人凝视着她,眼神明亮,如同仰望天上的月亮。
脸上仍有笑,只是笑容一点点僵硬,连同眼神也一并地黯淡下去。
萍月怔怔盯着他,良久良久。
终于回过神来以后,捉着脖颈上的木哨,猛地吹响,一声接一声,吹得林中风声沙沙,鸟兽惊走。造竹哨之人拟出了轻快丝竹之声,本是要讨她开心,并非是想要此刻凄厉哀鸣。
吹哨人也不是在唤獒牙,也不知在唤谁。
獒牙抱着膝盖,呆呆蹲坐她身旁,不知哨声是何意,某一时刻又仿佛明白了。
春分惊蛰前后,山茶名种雪塔就要开了。他种的花草,总是比旁人好上许多,可他终是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