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见姑娘跑没了影,谢琎又追不上,只得喟叹:如今的江湖女子,脾气个顶个古怪,真是让人捉摸不透,自己到底还是涉世未深。
他一边琢磨,一边走回客栈,忽地想起自己那位牛皮糖似的师妹,脚步一顿,不敢光明正大走正门回去;绕了两条巷子,翻上八尺高墙,钻进自己屋中,再探头去看大堂,只见江彤支着脑袋,坐在客栈门口,瞪着两只大眼睛盯牢了着大门,简直像索命。
幸得有师姐从旁经过,他兜手拦住,低声嘱咐:“我去补剑回来,一宿无眠,现在打个盹,烦请师姐去跟彤儿说,叫她别等了,快去休息。”
那位师姐欸的一声:“补剑?不是说,青龙寺的郁姑娘将你叫走的吗……”
谢琎嘘地一声,“别听人胡说。”
说罢将客房门反锁起来,这才松了口气。
他仔细思索一阵,决定先打个盹,去烟云客栈将剑还给武曲前辈,再顺路去青龙寺拜访一下郁姑娘。
也不知道郁姑娘气消了没,往后还见不见得着面?
谢琎昨夜一宿无眠,困意上来,此刻沾床就睡。
不过两个时辰功夫,忽的被窗外响动惊醒,一睁眼,便见窗户上蹲坐着个人。
“郁姑娘?”他先是一惊,看清来人又是一喜,“你怎么来了!”
“裴雪娇,你认识吗?”
“是谁?”
“就今天凤谷船头,那个话最多的。”
“那个啊……打过照面,不过不熟。”确切来说,此人认识他,他不认识此人。谢琎问,“她怎么了?”
“我不认识她,可我有话想问问她。”
“我带你去见?”
她点点头。
这倒不难。
到时找个借口,说昨日贸然打扰了谷主,烦请她代为道个歉。
但他又有点愁:这郁姑娘脾气不好,裴雪娇也显然不是个好惹的主;此人会不会是去寻隙滋事的?搞不好从前还有些宿仇。
君子一诺千金,比起这个,他更不想反悔,当即起身,同她翻窗出门。
正值午后,沙梁客栈大堂歪坐着一群红衣服高马尾的小姑娘。
这里坐着四五个在嗑瓜子,那里聚集两三个窃窃私语的讲八卦,还有几个,面前摆着十几只玉盏,仔细一看,原来在给自己手指甲上涂蔻丹。一边涂,一边还说着,“没想到,明日第一场,我就要对上谢琎。你们觉得我对他有几成胜算?一九成?我九他一吗?嘁,他要是不让着我,明天晚上,我就将他堵在茅厕,强吻他,叫他哭着叫姑奶奶。”
一个女孩大笑着,说,“他叫你姑奶奶,你还吻他,你叫你侄孙儿情何以堪?”
谢琎刚走出门,又退了出来,说,“郁姑娘,要不你自己去吧。”
叶玉棠看他两眼,清清嗓子,冲里头喊:“裴雪娇,谢琎找你——有事商量!”
谢琎:“!”
话音一落,沙梁客栈大堂静止了。
“叫我呢?”裴雪娇笑了一声,袅袅婷婷走出来,倚在墙边,问谢琎,“找本女侠何事相商?”
谢琎往一侧一让,让裴雪娇与身后女子打了个照面,接着解释:“其实是她有话要说。”
裴雪娇瞅了叶玉棠一眼,略显失望道,“好吧。这位……你找我什么事?”
叶玉棠知道这姑娘不好相处,便先笑一笑,才问道,“我想问问,你们谷主,过得好么?”
谢琎:“……”
裴雪娇不解,“我们谷主?自然好啦。天下第一美人,又身为一谷之主,数年来事事称心顺遂,正如此日中天,何尝不好?”
叶玉棠点点头,接着问,“这些年,始终都过得很好么?”
“那是自然。也就每当武曲前辈生辰、忌日这几天,时时因思念前辈伤神。故每年此时,祁真人都会叫她同去叙话,我们也都不敢打扰谷主,免她忧思过度。”
“若比从前呢?”
“哪个从前?”
“叶玉棠死之前。”
“我怎么会知道。那时我才多大呀?不过你若叫我猜,谷主必然是现在过得好。如今多少人爱她呀,比起从前,自然快乐了太多。”
“那我再问问你啊……若叶玉棠回来,会不会免她烦忧?”
裴雪娇略一思索,便说,“若是我,我不希望她回来。若她回来,哪怕不想要这谷主之位,谷主也必要拱手相让她。毕竟她是老谷主亲女儿,罗刹双刀唯一传人。世上没她,谷主不过偶尔惦念。若她回来,必是谷主最大威胁,倒不如活在回忆之中,落得个好名声……”
谢琎立刻就不愿意了,抢白道:“姑娘,这话我倒不认同。武曲前辈与你我年纪一般大时,便已斩无名、诛凶匪、扶病弱、慑十恶,一柄‘长生’遍走中原漠北,侠之一字,当之无愧,这便是举世之间最好的名声。”
“她问我如何觉得,我便略抒薄见。你如何觉得,那也是你觉得。”
说起这个裴雪娇就来气,这几年间,不知多少人打着叶玉棠的幌子,入谷来找谷主打抽丰,都被谷主识破,杖打出去。遇上谷主情绪不好的时候,干脆剜眼睛丢出谷。谷中本就事务繁多,那几个长老倚老卖老,对谷主私底下本就有诸多不满,常说她名不对位,不论哪方面说,都够不上坐这位置;这群人还闲的没事上门给谷主找些麻烦,没得惹她烦忧,她骂上两句,都算轻的。
她接着说,“更何况,既是英雄,就该生当其时,死得其所。平康坊可是长安最热闹的所在,内坊众目睽睽之下,她输得给一个哀牢人,输得何等难看。若我是她,便自绝当场,那便是死得其所。”
“你……”
谢琎还要反驳,叶玉棠将他兜手一拦,对裴雪娇笑道,“多谢。”
裴雪娇抱了抱拳,转头回客栈。
里头有人问她,“谁呀?”
她摇摇头,“我也不知,莫名其妙的,来问谷主过得好不好。”
两人沿太乙河往回走。
谢琎道,“武曲与裴谷主同门情谊深重,自然非旁人可以随意揣度。裴谷主何等光风霁月,绝非沽名钓誉之人。何况谷中事务繁杂,远不如浪迹江湖来得自在轻松。 ”
叶玉棠闻言,接着问他,“那你觉得,长孙茂过得如何,他快乐吗?”
谢琎略一思索,便说:“天下习武之人,谁不想似他一般?旁人终其一生求不得的,他但凡想,便能有,又怎么会不快乐呢?”
叶玉棠听之一笑。
她想起今天在山上看到他时的模样。
头发长了,人也收敛了少年锋芒。
看起来过得很好,可似乎又没有那么好。
不过匆匆一瞥,她心里倒像过了一遭电闪雷鸣,有几分欣喜就有几分心酸。
当初他二人初遇时,也似谢琎这般年纪,心里做着同样的侠客梦。
可是已经八年了……他早已行过冠礼,也要尝到点红尘俗世天伦叙乐的滋味,好与不好与她何干,好与不好,也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末了一哂,怪自己无病呻吟,实在矫情。
远远瞥见酒肆一间,忽地想起这两天便是自己死了八年的大日子,既然是个日子,自然是要庆祝庆祝。思及此,脚步一顿,大摇大摆走去,问那酒倌:“你们这儿都有些什么酒?”
“千里,桑落,荷蕊,缥醪,屠苏,秋露白,寒潭香,瓮头春……应有尽有。”
“玉窟春有没有?”
“姑娘,这长安道上,哪里去给你寻这江南来的玉窟春?”
叶玉棠心道,这长安道上,不也没有你们长安道的西凤?不饮也罢。
谢琎立在原地,原本打算赠她壶酒,正等她挑,哪知她摆摆手便走了。那酒倌挖苦道:“就数这些江湖人穷酸,臭钱没几个,光会挑三拣四。”
谢琎也懒怠同他计较,追上去问郁姑娘,“又不喝了?”
叶玉棠道,“这酒不好,我知道哪儿有好酒。”
谢琎道,“哪儿啊?”
叶玉棠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却没答话。
直至返回风雪洲,各自作别回。谢琎先去还剑,上烟云客栈,却没寻到人。回去风洲客栈,为躲江彤,装出一副苦练招式的模样,拉着一帮师兄弟喂了一下午招,直至中阳累的双腿打颤,站都站不稳,直喊大侠饶命。他便又过到这头河对岸,硬拽着几个小沙门比试。哪知直至入了夜,却都没见到郁灵昭出没。问青龙寺的沙门,都说:“那位施主,午间回来,睡到现在都没醒。”
叶玉棠倒是真打了好久的瞌睡,直到月上柳梢,外头还在长剑敲棍子,铿铿锵锵的吵个不停,实在扰她清梦。
翻身坐起,总觉得差了点儿什么,这才想起今天还有坛子酒没喝,立刻无声无息出了门,坠到风洲客栈岸边窗台上。朝里去看,果真杂货间里堆着三十坛酒,坛上皆绘着只威风凛凛的大龙头。
雪邦弟子每年出行,船底下都会依着弟子数,压着几十坛子的“龙头酒”,既有烟云客栈“请龙头”的意思,又有“鲤鱼跃龙门,断尾而一飞成龙”之意,就为讨个好彩头。
因怕宗内弟子胜负欲重,这种“彩头”反倒成了“心魔”,因此这事儿雪邦弟子都不知道,而是等弟子出师之时,抬出那坛子陈酒作为出师礼之一,意思是:祝贺你,你于今日成龙。
雪邦虽是武学世家,但宗门故人大多出身关陇勋贵,无论武学招式、门风做派、待人接物乃至门中弟子相貌,皆无不精致。就连这美酒,也是天底下独一份。
叶玉棠攀着窗沿一荡而入,挑了坛,拍拍酒坛说:“是这样的,既喝了你的龙头酒,前辈便指点你一招,够你出师了。”
这便拎着酒坛子,大摇大摆走出来。
在风洲客栈门口时,正好碰上满头大汗练剑回来的谢琎。两人一打照面,谢琎倒是愣了一下,大声招呼:“郁姑娘,真巧啊!”
叶玉棠道,“唷,正好。剑,你带了吗?”
谢琎道,“你说武曲那一把?”
她点头,“快去取了,随我来。”
谢琎道,“做什么?”
她拎着酒坛子那只手,指了指论剑台后方,说,“上烟云客栈,讨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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