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风已经夹杂着几分凉意,天台山间郁郁葱葱,杜水从山下流淌而过,带走傍晚的余热。
顾令颜为了送几样东西,等了许久,才从太子的住处出来。
从东宫回她院子的路上,要经过一个小花园。夏末时节,又在山上,花已经谢了不少,只剩绿莹莹的一片,清新雅致。
园中传来说话的声音,吵吵嚷嚷的,顾令颜抬步入内,往深处而去。
转过一株山茶树后,听到前方传来人语声:“你们瞧见顾令颜了吗?”
“不知道。”着粉衫子的少女接话,“也不知道跑哪去了,你问她作甚?”
顾令颜站在那株山茶树后面,没有挪动。
旁边有人跟着听了一耳朵,笑道:“我刚才在宫苑看到她拿着东西路过,不用说,肯定是去找太子殿下了。”
“嘁。”另一人偏头嗤笑一声,“也真是难为她,太子殿下成天一副冷脸,她还能坚持不懈这么多年。”
那人继续漫不经心的拨弄手指,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谁不知道太子不喜欢她,这样缠着,也不过是徒增厌烦。”
三五个少女聚在一处,低笑几声。几人顺着那人的话往下说,又恭维了她两句。
徐晏自小才智过人,兼之容貌昳丽,是众人夸赞的对象。同样的,也是顾令颜爱慕的人。
她手里揪着一片翠绿的山茶叶子,心头颤动间,指尖一个用力,粘稠的汁液一下子迸溅出来,沾了她一手。
顾令颜掏出帕子,缓缓将指尖擦拭干净,面色发冷。
这种话,她是不会信的。太子心中所想,她们又怎么会知晓?
她掐了掐手心,让自己醒过神。
又有声音传入她耳中:“太子早就厌烦了她,她送去的那些东西,什么糕点什么佛珠的,殿下肯定看都不会看一眼。”
下午时,因贵妃说太子近来政务繁忙,食欲不振,她便亲手做了糕点,给他送过去。
和糕点一同放在盒子里的,还有一方巾帕。上头的几枝红梅,是她一针一线亲手所绣。
“待会太子殿下看到三娘给他做的绿豆糕,肯定会开心的。”婢女绿衣面上带笑,语气透着欢快。
听她提起太子,顾令颜眼中也隐隐泛着笑,却只低斥一句:“休要说这种话,叫人听去了,怕是要被取笑的。”
绿衣掩唇笑:“这也没旁人呀。何况三娘做的绿豆糕本就好,殿下怎么可能会不喜欢。”
顾令颜抿着唇笑了笑,这次没接话,但眼中却有些小得意。
她确实很会做绿豆糕,尝过的人皆是赞不绝口,这也是她唯一会做的糕点。
只因太子喜欢。
“还有那方帕子,夫人昨日还在跟我抱怨,三娘都没给她绣过东西。”绿衣又说了一句。
听到帕子,顾令颜脸色僵了一瞬:“不怎么好看。”她绣技不佳,能绣成这样,已经是她的极限,跟绣娘做出来的,完全没法比。
绿衣微微仰头:“为了那方帕子,三娘这几日都耗费在上头,奴婢瞧着挺好看的。”
知道绿衣是在安抚她,顾令颜微微一笑,不再多说。
眼见快到太子宫殿,绿衣将盒子塞给顾令颜,催促道:“三娘快进去吧,奴婢待会还要去贵妃那边回话呢。”
顾令颜点了点头,轻声道:“你路上小心,别贪玩。”
说罢,她抬步往东宫大门迈去。
还未进去,便能感觉到里面气氛的不一般,几处殿门都是关着的,周围还有人值守。
东宫内侍万兴看到她,急忙迎了上来行礼:“顾娘子来了?”瞧见顾令颜手里的朱漆盒子,他接过后又笑问她:“三娘子可是来寻殿下的?”
顾令颜笑着点头,往里头瞅了一眼:“殿下可在里面?”
她惯常来往宫禁,偶尔也会去东宫,又是圣人和贵妃都点了头的人,万兴跟她也熟识,便回道:“在呢,只是詹事府的几位也在,和殿下在正殿议事。三娘子若是不急,不若去偏殿稍坐,奴婢让人给三娘子上杯茶来。”
“有劳万内给事了。”顾令颜轻轻颔首。
日影向西偏斜,山上的风更急切了。又是一阵薰风进殿,即便手里捧着热茶,她也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有些冷了,顾令颜心不在焉的想着。
但绿衣不在,她也不好叫旁人给自己拿衣裳过来。
隔壁太子和詹事府的人讨论声很激烈,偶尔有一两个音调传过来,都在说‘突厥’、‘入冬’一类的。她仔细听了一会,没怎么听到太子的声音,便没兴趣再听。
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身为一国太子,他向来很忙,她早就等习惯了,来之前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顾令颜将手搭在盒盖上,指尖摩挲着食盒的朱色纹路,暗自出神。
蓦地,隔壁传来吱呀一声响——
是门打开的声音。
顾令颜耳朵灵,一下子就听到了,立马坐直身子,心中带着些忐忑,手指紧紧揪着月白色裙摆。
听着一阵又一阵嘈杂的声音,顾令颜的心跳越来越快。
一道脚步声朝她走来,随着这声音愈发清晰,她耳尖也隐隐有灼烧感传来。
“怎么这时候过来?”
还未来得及细想,一双黑色革靴便停在她面前,往上看去,是着绯色圆领袍的男子。其面色淡然,看不出什么表情,但那如玉的容貌,却无论如何也遮挡不住。
“万兴说你等了半个时辰。”徐晏道,“难为你等这么久。”
“殿下。”顾令颜急忙起身行礼,“今日听贵妃说起你食欲不振,又政务忙,我便给你做了些糕点带过来。”她伸手抚上那个朱漆盒子。
徐晏目光落在她嫩如玉管的十指上,不用她揭开,他也能知道里头会是什么。
遂微微颔首,应了一声。
顾令颜脸上挂笑,又道:“我还绣了一方——”
“且放着罢,我还有事要办。”徐晏抬手捏了捏睛明穴,眉眼间一片烦乱。
显然是心情不好到了极致。
他不欲多说,顾令颜干脆将剩下的半句话吞回了肚子里。
横竖帕子就在盒子里头,他一打开就能看到。想了想,顾令颜识趣的告辞,准备穿过花园,回自己的住处。
思绪渐渐回笼,那边几个少女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惊扰到了旁边的一拨人,接下来的话更加不堪入耳,虽无一句污言秽语,却比那些话更为诛心。
她半点也听不下去了。
顾令颜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提着裙摆疾步沿刚才过来的路往东宫走。
殿中立着两个人影,背对着她的是徐晏,另一人只露出片鹅黄色的衣角。
着鹅黄衫裙的少女柔柔开口:“贵妃过来让我告诉阿兄,请阿兄得了空,多带着顾家姐姐在行宫转一转。”
徐晏皱眉:“孤并无空闲。”
“顾家姐姐毕竟是阿兄的未婚妻,听说刚才还来找过阿兄。”那人低着头,轻声说,“贵妃交代,国事重要,但阿兄和顾姐姐的私事,也重要。”
顾令颜听出来了,这是七公主的声音。
“什么私事?孤何时有了什么私事?又是何时多出来的未婚妻?”徐晏面容沉了下来。
七公主顿时没接话。
徐晏如有实质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她:“既然没有,没影的事便莫要乱传,少败坏他人名声。”
微寒的风从南面而来,穿过树丛,掠过水面,闯入天台行宫之中。
不知是不是风的缘故,顾令颜耳中响起嗡鸣声。再回过神时,那俩人不知说起了什么,七公主向太子要案几上的糕点,说她刚出去玩过回来,正饿着。
徐晏没说话,七公主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叨叨个不停。
似是终于被她给惹烦了,徐晏摆了摆手:“拿去拿去,赶紧走。”
顾令颜一抬眼就能看到案几,那上头哪有什么旁的糕点,只有她送来的那个盒子。
她浑身发冷,连牙齿都在打颤。
着月白色长裙的少女无措的立在门口,秾艳的眉眼太过惹人注意,刚从外面送完人回来的万兴,一进来便看到她。
再听太子这么说,他急急忙忙的进去,低声提醒道:“殿下,那盒子绿豆糕是顾娘子送来的。”
七公主惊呼一声:“呀,早就听贵妃说顾姐姐做绿豆糕手艺好,今日可算是有机会尝尝了。”
徐晏也扫了眼万兴,一脸莫名:“孤自然知道。”
万兴有些犹豫:“可这里头......”他刚才在路上碰到顾令颜身边的婢女,知道了盒子里还有一方帕子。
徐晏冷声道:“不管里头有什么,孤还急着回京。”
顾令颜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个朱漆盒子,她并不太在意那碟绿豆糕,毕竟是已经做过许多次的东西,他吃腻了再正常不过。
可那方帕子上的几枝梅花,她熬了好几个晚上,绣废了数十条帕子。
因不善针线,针又细,手指不知被扎了多少次。
阿娘让她别绣了,说她这手还要拿来作画,别为了帕子弄伤自己。但她没听,最后还是一方一方的绣,终于绣了方能入眼的出来。
这是她数日的心血,她将自己的满腔真心都浇铸在了这帕子上头。
七公主最终还是拿着盒子出来了,顾令颜闪进一旁的树丛里,不想跟她撞上。
趁着太子还没回里屋,她重新进了东宫,握着拳,双腿像灌了铅一样,一步一步的艰难挪进去,低声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什么?”徐晏一脸莫名。
顾令颜哑着嗓子问:“殿下为何要将我送来的糕点,给七公主?”那明明是她专门给他做的。
她将这看得顶重要,可徐晏却并不当一回事,她整个人委屈得不行。
原来又是为了刚才那个盒子,徐晏心里烦得不行,淡声道:“一碟绿豆糕罢了,孤下次让人多赔你几碟便是。”
“可那是我自己……”顾令颜满腔的话都憋在了喉咙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说不出来便不说了,她随即换了个话题:“那方帕子,殿下可喜欢?”
她说的话越来越莫名其妙,徐晏皱紧了眉头也想不起来什么帕子,遂问道:“哪方帕子?”
顾令颜倏尔僵住,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似乎凝滞起来,不再流转。
东西送过来了大半个时辰,他压根就没打开过。
徐晏满脸的疑惑,俊美的面容上带着几分不耐,看上去不想跟她多说。顾令颜瞥了他一眼,轻咬唇瓣:“殿下,我放了一方帕子——”
她有许多的话想说,还有许多的问题想问,但才开了个头,就被徐晏给打断了:“你现在怎么越来越吵了?这声音闹得我头疼。”
“殿下…”顾令颜愣愣地看着他,眸光涣散。
她想起了刚才那人曾说:“她送去的那些东西,殿下看都不会看一眼的。”
那人没说错,他果真看都没看过,甚至不知道盒子里有什么。
顾令颜僵在那许久,不知所措。
但徐晏显然没有等她的兴致,眼底平静无波,随意垂眼睥睨着她,一身玄色衣衫在晚风中猎猎作响:“我急着回京,你若没有旁的事,便先回去罢。”
她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先前在花园中听到的话——
“谁不知道太子不喜欢她,这样缠着不过是徒增厌烦。”
突然间,顾令颜便没有了勇气再往前跨出一步。
“所以,殿下可有喜欢过我呢?”顾令颜问出了一直以来,心底最想问的一句话,“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喜欢?”
徐晏没说话。
面前的人久久未曾开口,顾令颜的心一点一点沉到谷底。
徐晏不喜欢她,一丁点也没有。
这个认知,令她几欲崩溃。
绿衣说,殿下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可他就是不喜欢啊。
无论是她做的糕点、她绣的帕子,还是她的人。
“我知道了,殿下早些回京罢。”不想听他亲口说出那句话,顾令颜低声说了一句,便要匆匆转过身。
离开前,她对着徐晏行了一礼:“方才是令颜唐突,还望殿下莫要挂在心上。”
那人的背影带着几分慌乱,甚至还被砖缝给绊了一下。
徐晏下意识伸手,却没够着,所幸只是踉跄一下,她便稳住了身形。
从东宫出来,正碰上来寻她的绿衣,看到她这神情,绿衣整个人被唬了一跳。
小心翼翼的觑了眼她的神色,绿衣扯了个笑问:“三娘,那绿豆糕和帕子,殿下可喜欢?不若咱们明日再送一碟来?”
“不送了。”顾令颜艰难启口,话一说出来,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略带哽咽,顿了一瞬,等那泪意消散了些,又道,“以后都不送了。”
“三娘?”绿衣扶着她,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拍了拍绿衣的手:“你先回去罢,我自己到处转转。”
顾令颜去了行宫西苑,让人将自己的马牵出来。
松柏枝叶在风中轻轻颤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随着马速加快,急速的心跳和燥热感一点一点被抚平。
心绪出奇的静了下来。
她甚至还想着,明日得去找七公主把那个帕子要回来。那是她亲手绣给徐晏的,哪怕现在没送出去,那也是她的东西。
顾令颜自己都觉得有些诧异。
她知道自己喜欢徐晏多年,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多喜欢他。
刚才骤然知道徐晏真的不喜欢自己时,她原以为她会愤怒、会无助、会绝望。
但现在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不愿意去想。
如先前那人所说,太子不喜欢她,而她缠磨了人那么多年,想必他早就烦了。
这样也好,他解脱了。
她也解脱了。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啦~
这次写了个狗登西,后面虐他~
放一下我的预收,文案:《东宫之女》
文案:一、建安郡主萧神爱,自幼受尽疼宠,娇纵任性,无法无天
她生得鲜妍妩媚,眉目如画,眼波流转间,就能撩拨走大半个长安城中少年郎的魂儿。
可他们既爱她的容貌与才华,又怕她肆意娇纵的性情
更对她的身世既敬畏,又远之。
二、齐邯幼时,父亲任太子舍人,曾带他去东宫。
他看到了那个被太子抱在怀里的小姑娘,绵软的一团儿,皎皎如月。
她同太子撒娇时的娇软模样,让人恨不能将天下至宝都捧到她面前。
他知晓,这个小姑娘是这天下唯一的郡主,
未来的公主,尊贵无匹 。
只一眼,便已令齐邯沦陷于其中
朝思暮想,势在必得。
后来,少女却在他面前哭,问他:神爱是不是没人要了?
齐邯忍着抽痛的心抱紧她,一遍遍的柔声对她说:乖,我在。
#她这样好,他恨不能将命都给她#
#她永远是他的白月光、朱砂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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