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寒意正浓, 进屋时原是脱了外衫,然而屋中炭火早已撤去,略坐了片刻后, 竟觉得浑身上下透着丝丝冷意。
朱贵妃搁了茶盏,浅笑着望向坐在下首的人, 轻声问:“四郎年纪渐长, 是该选个温柔贤淑的妻子了。阿吴既有此言,想必是心里已经有了个人选?”
她眸中含着盈盈笑意, 博山炉中飘散出来的袅袅雾气,氤氲了如画的眉眼。
吴昭仪被这一眼给看得心神紊乱, 喉间勉强滚动了一下,动作迟缓地点头:“是、是的。”
“嗯, 是哪家的小娘子, 入了你的眼?”朱贵妃手肘撑在凭几上, 稍闲适地靠着, 又温声问她。
室内静了一瞬, 原本细微的更漏声忽而清晰, 像被放大了数倍一般,一点一点滴在人耳边。
吴昭仪低眉敛目,回道:“是顾家的小娘子。”
偏殿内,徐晏握着茶盏的手猛地收紧, 豆青色瓷盏瞬间在他掌心裂开。
清脆声响惊动到了主殿的人, 朱贵妃猛地转过头, 厉声问:“怎么回事?”
锦宁急忙进去看了番,出来回禀道:“娘子, 是偏殿里伺候的小茗擦拭器具时, 不小心打碎了个茶盏。”她顿了一瞬, 又道,“奴婢这就带她下去训诫。”
“算了。”朱贵妃烦躁的敛眉,神色溢满了不耐,“圣人御下一向宽容,说一顿就行了,何必生出旁的事端。”
锦宁应声退下了,正殿又重新恢复静谧。
朱贵妃又挑了挑眉,斜眼看过来:“是么?”语气不咸不淡,低头拨弄了下染了酡色蔻丹的指尖。
脑子里不住回想着浔阳的话,吴昭仪顿了一瞬,却是咬了咬牙道:“是顾家四娘,闺名唤做容华的,顾中郎将的次女。”
徐晏将那一堆碎片扔进篓子里,碎瓷片划破了手掌,汩汩鲜血瞬间从中冒出来,染红了整个手掌。但却没心思去理会,甚至于握紧了掌心,浓郁鲜血冒出更多来,几乎要顺着手腕蜿蜒滑入衣袖中。
又听到吴昭仪那句话后,徐晏面无表情拿过帕子,将手上的血痕给擦拭干净。
不是她就行。
若吴昭仪真说了她,他倒是不介意再将老四给揍一顿,让他好好回忆往昔。
将帕子扔了后,徐晏又拿了本书看起来,然而心绪却宁静不下来,总是有意无意的听着殿外的谈话声。
随着几声轻扣动静,朱贵妃柔婉的音调又响了起来:“顾中郎将的次女?倒是个好孩子,可这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也做不了主啊。”
顾立同官至左骁卫翊府中郎将,颇受圣人重用。
吴昭仪眼睛亮了一下,忙道:“正是这个道理,我今日来,就是想请贵妃,为我保媒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便请她做这个媒人。
心里盘算了一会,吴昭仪恍觉自己总算是聪明了一回,面上忽而显出几分喜色来。
然而朱贵妃却是一口回绝:“保媒是大事,我担不起这个责任。”她拿起帕子,按了按眼尾,“从前大郎的王妃,便是圣人让我帮着选定的,可还怀着身孕呢,大郎竟是动起了手!”
帕子再从眼尾拿开时,已经隐隐泛了红,她又道:“若是一个不慎,又成一对怨偶,倒是我的不是了。”
这话瞬间便戳到了吴昭仪痛处,令她一时间不敢再有言语。
越王此事是连圣人都责罚训斥过的,骂其连血都是冷的。原本圣人是要替其瞒着的,毕竟是皇家私事,不好为外人道。
谁知一夕之间,竟是闹得整个长安城都知晓了,白家老夫人直接递了帖子进宫,跑到吴昭仪面前来嘤嘤哭泣。
连来了数日,哭得她头都快秃了。
“贵妃……”吴昭仪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话来。
朱贵妃睨她一眼,饮了口茶后闲闲开口:“你刚才不是带了几个小丫头过来,都是哪家的?”
经她这一提醒,吴昭仪才猛然想起这个事来:“啊,对、对,妾都差点给忘了。”
说着,她叫了侍女来,去将外面庭院里赏花的几个小娘子给领进来,给贵妃过过眼。
吴昭仪带来的几人年纪都不大,十五六岁,正是花一般鲜妍的时候。单单是站在殿中,什么也不做,便让人觉得连呼吸都清甜了许多。
朱贵妃瞟了一眼,淡声道:“都不错,是几个好孩子。”
吴昭仪扯了其中一个的手,说是郑家的小娘子,想许给越王做良娣,旁边那个是要给越王做媵人的。又指了另一个,是越王妃族妹,要许给四皇子做良娣。
几人叉手躬身行了礼,却是有些拘谨,牢记着家中长辈吩咐,不敢抬眼直视贵人。
朱贵妃懒散垂眸看了一眼,没什么兴趣的轻嗯了一声。
越王妃尚且还怀着身孕呢,就要给越王选两个出身不错又容貌姣好的妾室,是有多怕自个儿子后院乱不起来。
也不担心身子就这么亏空了。
但总归跟她没什么关系,朱贵妃便也懒得多说,一人赏了个荷包后,便又显出了些疲态。
待人走后,徐晏从偏殿出来:“母亲,今年远征高句丽,我想去。”
朱贵妃抬眸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伤痕累累的手掌上停顿了一瞬,而后却又若无其事的移开。诧异道:“你从前不是说,想去河西么?”
“是,但河西势力早已被瓜分不少,又有不少当地士族,我能拽到手里的实在有限。”徐晏闭了闭眼,“高句丽若是开战,必是大战,正是练兵的大好时机。”
东宫六率中,上过战场的并不多,剩下那些老将,是被皇帝给牢牢把控住的。
倘若真碰上事,徐晏能调动的人手,并不算多。若是能借同高句丽开战时练兵,他手中握有一支完全以他为号令的精兵时,这太子之位则能固若泰山。
“去吧。年轻时便该有远志,不要将自己局限在京中这一隅,连眼光也变得狭隘了。”朱贵妃轻叹了一声,向后仰了仰,看着他说,“活着回来就行。”
徐晏叉着手躬下身子,连指尖也在发抖,温声说:“多谢母亲。”
朱贵妃挥了挥手:“对了,明日豫章郡公府嫁女,你不是休沐?去帮我送份礼。”
豫章郡公夫人为朱贵妃表妹,未出阁前,同她关系一向的好。
徐晏应了是,转身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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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章郡公府上嫁女,且是要远嫁为会稽郡王妃。
京中众人或是给豫章郡公面子,或是给会稽郡王及其父吴王面子,去了泰半。
府邸虽不小,然骤然纳了这么多人,一时间整座府邸挤挤攘攘的,无论在哪都能听着众人谈笑的声音。
顾令颜随意寻了处位置坐下,一路走过来,竟觉得有些热了,便拿着披帛扇了扇风。
“待会要一起过去阁楼上瞧瞧么?”朱修彤一脸兴致勃勃的问。
顾令颜坐在那不想动,抬眼看了看不远处温妙居住的阁楼,头猛地摇了摇:“再等一会吧。反正今日也没什么热闹可瞧啊。”
温妙是远嫁,今日只是送离京城的日子,会稽王并未跑来京城相迎。
等到了会稽后,还要再另行昏礼。
“哦。”朱修彤在她身旁坐了下来,百无聊赖的揪着自己的头发丝玩,“我昨儿在路上见着一幅前朝大家的画,赶紧给买了下来,你明日记得来我家看啊。”
顾令颜转过头看她,清凌凌的眸子里全无任何波动,平静到几乎没什么生气。
“不想去,春困,懒得动弹。”她懒懒的说了声,“前朝大家的画作哪有那么容易给你捡了漏,说不定又是什么今年仿的。”
朱修彤一下子就不高兴了起来,她好心邀她赏画,几乎是特意为了她才买的,哪料到人家居然一点都不领情。
顾令颜是侧眸看着池面的,俯趴在阑干上,被风吹了一段时间后,竟是慢慢阖上了眼,几乎快要睡过去。
然而刚快要睡着时,却听到身畔传来几人的议论声。
“你听说了没?上次太子殿下说,不是顾令颜缠着他,是他非要缠着顾令颜的。”
“啊?真的假的?是太子殿下亲口说的?”
“是谢琳她们几个亲耳听到的,还能有假?”
“可从前,我明明见着,是顾令颜她……”
“嘘!你小点声!殿下说了若是再有议论的,要割了舌头的。”
先前发话的那小娘子霎时不敢言语,紧紧闭上嘴,捂着嘴惊恐的环顾四周。
顾令颜听她们说了会,起初是惊诧不能言语,等到后来便觉得有些听腻了,心下涌起一阵烦闷。
又听旁边几人说了几句后,她径直起了身,朝着另一侧略清静些的地方走去。
长裙曳地,身姿窈窕。
仅是一个背影,便足以看痴无数人。
说着话的几人先是呆滞了一瞬,而后面颊忽而便红了起来,整个人僵在那,浑身颤抖起来。
顾令颜朝着一小片杏林走了几步,略扯了扯裙摆,以免被蹭脏了。
却见得杏林对面走来一行人,为首那人身着藕合色圆领袍,墨发束以玉冠,缓缓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