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岛上草木葳蕤, 一花一木皆非凡品,都是从各地上贡而来的珍稀奇珍,全都聚集在了这一座不大不小的岛屿中。
时值深秋, 西风渐起, 满园的枝叶变得枯黄一片, 唯余海棠、木樨、秋菊几样零星绽放着。
太子的话音将将落下,众人的面容便是一怔, 远处随风轻舞的银杏叶似静止了一般,周围池水上泛着的褶皱也跟着停了下来。
命令声平淡到毫无情绪起伏, 然而众人却是悚然一惊,满脸惊愕地抬起了头。太子这样吩咐, 显然是不给她留半点情面了,若说先前说她没有半点礼数, 还只是呵斥了几句, 要在京中被人嘲笑一阵子。
可让人直接将她逐出宫, 则是将她的脸面直接按在了地上踩。
“殿、殿下!”先前因太过震惊导致呆滞了许久,片刻后谢琳猛地回过神来, 眼中布满了惶恐之色,低声哀求道, “殿下,琳知错, 可我没有……”纵然被太子责罚已成定局, 但她也不敢承认自己背后搬弄口舌啊。
即便是个已婚妇人说人是非多了也要被嘲笑, 何况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
徐晏的神色冷了下来, 脸上尽是凌厉之色, 周身气势愈发凛冽了起来, 扫了一眼宫人道:“还愣着做什么?”
一旁的宫人原本是在观望, 还不确定太子是否真想把这个小娘子给赶出去,还是只是一时气头上。眼下见太子催促,目光化作刀刃割在身上了,再也不敢怠慢半分。
几人一齐上前围住了谢琳,作出了请的手势。
“怎么回事呀?这么吵嚷?”一道清越的声音从一旁传过来,转瞬间众人便见得几个少女入内,其中一个着绿衫子赭色背子的少女往前走了几步,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谢琳,你这是怎么了?”
徐晏瞥了她一眼,并未言语,楚王淡声道:“小九,这儿没你什么事,自己去玩吧。”
兰陵公主轻咦了一声,指着飘散在池中央,已经有宫人乘小舟去打捞的花灯说:“三兄,谢琳姐不就是故意把一个花灯扔到水里去,需要劳费宫侍去拾捡么,也不至于这么大的惩罚吧?”
“公主,我没有扔花灯。”原本已经被轻轻捂住了口,但谢琳听到这还是忍不住脱离了工人掌控,慌慌张张的辩解了句。
她眼中惊疑不定,兰陵公主莫不是诓她的,不然怎么会知道这个?
方才她都仔细瞧过了,根本没有人看她这边。
“我们就在岸上竹林里玩蹴鞠,亲眼看到的呀。”兰陵公主眼中的疑惑更深,又去拉了拉身旁荥阳公主的手,“八姐姐,你说说,你是不是也瞧见了?”
看着谢琳不可置信的神色,她心里暗自冷笑了声。
这是有多蠢,还以为她在宫里大庭广众之下干的事,能瞒过所有人?这偌大的宫里,哪能有什么秘密,即便有,那也必得避开所有人。
荥阳本身不愿掺和进这件事来,但兰陵都拉了她的手、亲自问她了,也不得不点了点头:“是瞧见了,我还惋惜一盏好好的灯怎么就扔了。”
两个公主出来作证是她故意扔下水的,谢琳知道事情从此再无转圜的余地。就算她没这么做,现在也只能自己认下,没人帮着她作证,还能在宫里说两个公主冤枉她不成?
先前众人还觉得匪夷所思,不明白她为何不赶紧下去换身衣衫,而是在这纠缠不休,哭哭啼啼的博取同情。还有少许在心里暗自窃喜,自己说人坏话的时候未曾被太子给听到。
这些事大家都没怎么亲身经历过,再加上她背后说人坏话也是从前,众人便都只觉得有些厌恶,并无什么多的感触。
可刚才那盏花灯,是众人都轮番把玩过,甚至都知道是崔芹从繁云楼赢回来的呀!
原本众人还为了那盏花灯掉到水里惋惜,可现在却告诉她们,这是谢琳故意给扔下去的?
如此一来,所有人看着她的目光立马就变了,其中掺杂着愤怒、嫌恶、鄙夷等诸多神色。
原本想要替她求情的人,在察觉到众人的神情和太子坚定不移的态度后,也不敢再开口。
“是呀,虽说扔了盏花灯是不好,也不至于这样吧?”兰陵笑盈盈地问着,“不过故意扔,着实过分了些呀,要不我让宫人打她十下戒尺就好了?”
徐晏没理会她,挥了挥手让人直接将谢琳带了下去,乘船离开蓬莱岛,遣返回谢家。
将事情处理完了后,徐晏并未在这多停留半分,径直拂袖离去,绕过那座六扇屏风前,他侧过身问楚王:“还不走?”
这一片大多数都是些小娘子,他单独留在这显然是不合适的,楚王无声的笑了笑,颔首道:“这就走了。”
太子和楚王一行走后,因刚才的事带来的冲击力太大,这一小块地方便陡然沉寂了下来,一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不知该将话题从何说起。
有人忍受不住这股沉闷气氛,张口张口,复又闭上了。
半晌后,崔芹转过头望着兰陵,柔声说:“多谢公主特来告知,方才我们还以为是她不经意间掉了下去,没想到居然是故意的。那盏花灯我费了不少心,就是可惜了。”
“我们恰巧玩蹴鞠玩累了,就想着来岛上饮几杯酒歇一歇,却正好撞见了三兄要将她给拖下去,我还以为是为了花灯的事呢。”兰陵公主眼中浮现出不解,“她这是犯了什么事,惹了三兄忌讳呀?”
兰陵公主生母崔婕妤为博陵崔氏族女,同崔芹关系尚可,众人将先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一个个忍不住摇起了头。
因着旁人都在感慨谢琳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言谈间带着深厚的鄙夷之意。
周遭气氛如此,即便是从前同她一块嚼舌根的几个少女,也不得不小心掩藏起了自己,跟着其余人一块谴责起来。
顾令颜蹙眉看了眼徐晏离开的方向,而后低头去检查自己的衣裙,所幸杯中溢出的一点酒水全都洒到谢琳身上去了,她的一条长裙还是干干净净的,毫无半点脏污。
说话间,那个掉到水里去的花灯已经被捞了起来,顾令颜看着宫侍拿上来的湿漉漉的花灯,饮了一小口温酒,轻声道:“这灯外面糊的是一层绢帛,等晒干了换个蜡烛,应该还能用的。”
倘若外面糊了一层纸,那肯定是完全不能用了。
崔芹点了点头,含笑接了过来,而后柔声道谢:“今日多谢公主了。”
兰陵摆了摆手,温声道:“不妨事,是因着刚才不知道,要是知道这花灯是你爱物,我早就过来了。”
随着几位公主县主加入了进来,这一小片被屏风和花草围起来的地方,愈发显得热闹。一阵猛烈的西风从池面上刮过来,不过须臾又停息住。
然而一旁挂满了枝头的木樨,却因着这阵烈风而簌簌落下,无数细小的浅金色铺在地上。远远瞧过去,竟是一样上好的地衣。
“都掉在地上怪可惜的,不如拾捡一些,用来做香囊吧?”一个少女兴冲冲地问着众人。
压抑的气氛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不少人和声响应,忙让自己的婢女去帮着拾掇。
顾令颜前几天刚制了新的香丸,塞在在自己的牡丹缠枝纹银鎏金香囊里,懒得再去更换,便干脆站起了身,想要去四处走走。
“你路上小心些,可别看花了眼掉池子里去。”朱修彤小声叮嘱她。
适才饮了几小盏酒水,她本就是个不善饮酒的,虽然味道浅淡且量少,但面颊上还是不可抑制的染了一层酡颜,裸露在外的耳根子也是绯色的。
柔软的杨柳枝条倚着风而轻晃,放眼望过去,有不少吹落到了太液池中。顾令颜不过在池边走了两步,原本灼热的耳尖一下子冷了下来,眼神也跟着变得清明。
捏了捏眉心后,顾令颜便沿着池水缓步走着,今日出门时她嫌弃累赘,特意穿得不多,这会子被风给一吹,不由得暗想果真是穿得少了点。
所幸之前饮了几口酒,胃里面还是暖融融的。
太子都已经回京这么久了,贵妃还特地给他办了这个筵席,那三哥和阿耶应该也快回来了吧?三哥和阿耶先前还说过,要给她带河西那边的玉石回来!
因心里存着事,顾令颜的脚步不由自主的放轻了,绣鞋踩在干枯枝叶上的声音变得几不可闻。耳畔传来几声沙沙的响动,还有细微的人语声,她便停了下来,转头朝旁边一片榆林看过去。
“四娘子现在这样子,恐怕难以走到外面去找医士。不如先在这稍作歇息片刻,我去拿些药膏过来。”
这道声音略有些耳熟,不过今日赴宴的大部分人她都认识,没觉得有什么稀奇的。透过层层树干间隙,她看到杜修远站在一块大青石前,侧身对着她。
青石上坐了一个女子,蹁跹长裙迤逦在地。
“好,多谢杜二兄了。”清脆的声音传来,顾令颜一下子懵在那,下意识揉了揉眼睛。
转瞬间杜修远便离了榆林,只剩下坐在青石板上的那个女子,正低头揉按着自己的脚踝。没多大会又试图站起来,还没走出去一步又重新坐了回去。
显然是刚崴伤的,还有些疼,走不动路。
顾令颜怔在那半天没回过神,等想起来要不要进去瞧两眼的时候,却发现杜修远已经回来了,这次手上还拿着个白色的小瓷瓶。
“正巧筵席上备了点药物,是治跌打损伤的,我拿了一瓶过来。”杜修远走近后,将药瓶子递了过去。
顾容华伸手接了过来,温声道:“多谢杜二兄,倘若不是正巧碰到你,我这一时半会肯定是出不去的。”她将小瓷瓶的盖子打开,抹了一点药膏在掌心中化开,随后轻轻涂抹在了崴伤的地方。
杜修远点了点头,道了声不必谢他,却再没多的话讲,只静静的站在那,身姿挺拔如劲松。
顾令颜看了半晌,犹豫许久自个要不要进去,还没等她想出个结果来,却见得顾容华已经将药瓶子盖好,自己缓缓站了起来,慢吞吞的走着。
“可要我去同你母亲或阿姊说一声?”杜修远轻声问她。
顾容华摇了摇头,浅笑道:“不用了,也就刚才钻心的疼,现在已经好多了,想必待会就没事了。还是先别说了,免得他们担心。”
见此情形,顾令颜便没再走进榆林里头,而是转过身回了刚才筵席的地方。还没进去,便听到了里头一群少女的议论声。
“若说楚王是路过的也就罢了,可太子殿下怎么会突然过来,他不是一向不怎么喜欢筵席么?”
“是啊,还来得这般的巧,楚王正要替谢琳做主呢他就来了。”
“是不是来杀楚王威风的?”有人猜测。
另有人反驳道:“有这个必要么,楚王分明都要……”
“也是,刚才两位公主也在,根本就没当回事。”
“咦。”一道声音忽而惊呼了下,“刚才谢琳是不是在跟顾令颜争执?”
“对哦,还真是跟她,难不成殿下是为了顾令颜……可这不可能呀。”
众人脑海里纷纷浮现出了半年前的传闻,互相对视了几眼后,有些惊疑不定的想着自己刚才是否有欺负过顾令颜。
“我看你们是闲得慌,殿下刚说的什么话都忘了?”朱修彤叱骂了一句。
太子刚才,曾斥责过谢琳背后议论他人,众人一下子就想到了这。
短暂的沉默过后,有人小声说:“可我们又没说坏话。”
顾令颜的手扶在屏风上,想起从前她听到别人在背地里议论她时,无论说的她什么,即便是再恶毒的语言揣度她,为了不尴尬,她都会选择远远避开、或是等她们说完了再出现。
但现在她却觉得自己从前想岔了,是她们在大庭广众之下背着她议论,她有什么好怕听到后尴尬的?
只要她自己不尴尬,那尴尬的就该是她们。
如此想着,顾令颜直接绕过屏风走了进去,轻笑道:“你们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可否说给我听听?”
发现进来的人是她,众人一下子就慌了神,手忙脚乱的试图辩解几句:“没、没说什么呢。对了,你刚才去哪了,好一会都没瞧着人。”
看着一群人欲盖弥彰的神色,顾令颜勾了勾唇角,却没有跟着她们一块岔开话题的一员,而是又问道:“刚才说的什么呀?我只听着了一两句,若是不弄明白了,总觉得抓肝挠肺的。”
她神色里带着好奇,一双澄澈的杏眸亮得惊人,睫毛随着眨眼的动作缓缓翕动,仿佛一只山林间四处观望的小鹿。
然而众人的脸上全都是尴尬,有低下头看自己的裙摆的,有颤巍巍拿起酒盏掩面装作饮酒的,还有呆坐在那佯装看风景的。
“她们在说殿下刚才处置谢琳,是否是因为你。”朱修彤淡声说。
“这样呀。”顾令颜拖长了音调,轻声道,“她做错了事,同我有什么关系?怎么会是因为我被处置呢?”她将话题转到了谢琳被处置的缘由上,而非太子为何要出面处置。
众人支支吾吾半天,没人答话,更是因为想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来。
谢琳在宫中无故啼哭、故意装作受了欺负、将花灯扔下水、背地里说她人坏话,同顾令颜,似乎确实没有什么关系。
“既然如此,以后诸位还是莫要再说这些话了。一句话多传几次就变了味道,到那时候,岂不是变成了太子是非不分的处置人?”顾令颜仍旧是挺直着背坐在那,声音清脆悦耳,脸上的浅笑恰到好处。
她给了个台阶,一群人急忙给抓住了准备顺着下来,忙道:“阿颜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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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宫中出来,回府的马车上,顾令颜推了推靠在自己身上的顾容华,柔声问她:“你的脚怎么回事?还疼不疼?”
她都已经竭力做出没什么事的模样了,怎么还是被阿姊给看出来了?顾容华疑惑地眨了眨眼,抱着顾令颜的胳膊说:“没事没事,阿姊你怎么知道的?”
顾令颜应了一声:“哦,我在榆林看到你了,见有人给你送了药,我就没去找你。”
顾容华有些懊恼的啊了一声,随后说:“我本来嫌吵,想一个人走去那边静静,谁知道被树叶盖住的地方有个坑,就把脚给崴了。幸好他过来,帮我拿了点药膏。”
顾令颜缓缓点了头,正要说话时,车架缓缓停了下来,外面响起了几道爽朗的笑声。
这笑声太过于熟悉,几乎是在传入车厢的一瞬间,顾令颜便掀起了帘子,喊道:“三哥!”她眼睛亮晶晶的,盛着万千的星子。
顾证笑着上前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在她要发怒之前又赶忙松开了手,笑道:“我给你带了许多羊脂玉回来,可要看一看?”说着,他又对顾容华说,“容容也有份。”
听到这儿,若不是头顶是车厢,顾令颜差点跳起来,她不住地点了头后,拉着顾证去了青梧院。
顾立信站在后面看着几人相携着匆匆忙忙跑进门,又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匣子,暗骂了一声顾证,想着居然被他给抢了先。
明明没自己带的分量多、成色也不及他的。
先看过了顾证送她的一下子羊脂玉后,顾证又掏出了一沓书信:“你瞧,你寄给我的信和画,我都保管的好好的呢。”
顾令颜看着他一一将信和画摊开,温声道:“三哥,你去河西大半年,我统共给你寄了十五封书信,其中有十封书信里头塞了画,你这怎么只有九幅画。”
“啊?”顾证一下子怔住,“没有啊,只有九幅画啊。”他又仔仔细细数了数,肯定道,“真的只有九幅,颜颜你记错了吧?”
顾令颜从桌案篓子里掏出一张,拍在桌子上:“这不就是第十幅!”
“哦,你没寄给我呀。”顾证忍不住笑,“我还想着第十幅在哪,准备问问长什么样呢。”
顾令颜哼了一声:“我还想问问你,这幅画怎么在我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