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心里有事的缘故,李世默已经很久没有关注同兴客栈以外的世界,一觉醒来才发现已经腊月二十九,隆平十一年只剩下了两天。
街上早已人烟稀少,饶是同兴客栈这样巴西县最大的客栈也几乎是门可罗雀。有些店小二回家过年去了,店里的住户也就只有他、虞让和若昭一行人。之前还想着如何早点离开这里,如今虞让都替他把债还完了,他却稀里糊涂在这里留到隆平十一年底。看着店内挂着的灯笼和贴着的窗花,红红火火的直扎他眼睛。
隆平十一年都过去了,他坐在同兴客栈门口看着疏疏落落的大街,想到这个残酷的现实。隆平九年薛家罹难,他就始终活在这件事的阴影下,夜夜不得安眠。十年,无助的他亲上秦岭云山,请风波庄为他夺嫡,洗雪薛家冤屈。十一年,他逐渐在太子和敬王的夹缝中发展出自己的势力,逐渐懂得了朝堂运作那些心照不宣的规则。
但是他的心却越来越空,他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好像做的是对的,又好像哪里不对。
比如,孙望之,每当想到某个具体的名字时他又从那些虚无缥缈的幻想中回到现实。他觉得他是相信他的,但是他也意识到,当相信与否这个命题提出来的时候,就说明,他已经不是全然相信他的了。
再比如,他姑母,他回头看了一眼同兴客栈的客房,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大年三十再去看看孙望之吧,就当是拜个早年了。
不过,他这个想法并没有付诸实施,大年三十的中午,虞让就匆匆忙忙奔回客栈李世默的房中道:
“不好了殿下!孙望之他,孙望之他失踪了!”
“自从二十七日晚上血魄姐姐前去试探他之后,我们一直在他家门口监视他,他这几天一直没出门,殿下您二十八日去看过他说他腿断了我们也没多想,以为他是在家里养伤。但是他家太安静了,所以我们今天就差人扮作商旅路过讨口水进去看了看,没想到他家里早已空无一人。”
“你们在监视他?”信息量太大,李世默偏偏恰好就捕捉到这个。
“嗯呃……”虞让挠挠头,“庄主的意思……”
两个大男人匆匆忙忙从客栈奔向孙望之的家中,路过大堂,偏偏若昭在那里安然喝茶,她抬眸,轻轻瞟了一眼两个慌慌张张的身影。
“我也去看看吧。”
孙望之家中一片整洁,厨房里锅碗瓢盆码得整整齐齐,客厅卧室的桌椅板凳被擦拭得纤尘不染,床榻之上被褥还在,只是摸上去冰冰凉凉的——若不是曾经见过孙望之,他们甚至怀疑这里究竟有没有住过一个大活人。
“看……看不出来啊,”虞让一边环顾四周一边感慨,“孙望之看上去粗人一个,挺会收拾屋子的啊。”
虞让本是出言开玩笑缓和满屋子凝重的气氛的,但是他的玩笑并没有什么作用。因为最需要开玩笑缓和心情的人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李世默满脑子只剩下一句话:
孙望之,你真的骗了我。
一旦得出这个结论,这句话就在他的脑海中反反复复响起,收拾到毫无人气的屋子都仿佛在嘲笑他李世默真傻,真天真,别人对他好一点,说两句“酒后真言”,他就视若珍宝,他就掏心掏肝地相信。所谓腿断了,所谓怕官府盯上他,甚至什么客栈常客,都是在骗他,或许还有可能,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孙望之这个人。
多可笑,他掏出心窝子相信的人,其实都是假的。
心里的那个声音一遍一遍重复,一遍一遍重复到快把他逼疯,逼到他冷汗直流,逼到他浑身颤抖,逼到他想动手毁掉一些什么来纾解心中的躁郁。
突然,他颤抖的手中感受到一点点冰凉。这是一只冰凉的手,小小的,滑滑的,像浇息他心头躁郁的一滴水,像他跌跌撞撞在无尽迷宫中出口照来的一缕光。他下意识反手抓住那一只手的手腕,越攥越紧,仿佛攥住了能救赎他的方法,攥住了可以纾解心中的自惭愧疚悔恨哂笑的出路,攥到他想亲手捏碎它。
“殿……”察觉到李世默的不对劲,虞让试图出言安慰。
若昭回头,一记眼刀杀来,低声喝道:“还不赶紧去查查有用的线索。”
虞让赶紧躲得远远,由着若昭一个人把李世默扶到塌边坐下。
一块带着桃花暗香的手帕轻轻拭过他的额头,拭净他额头的冷汗,手帕隐隐传来那个人指尖的微凉。
“没事的……”
声音很轻,气流轻轻抚过他的脸。
李世默迷茫地抬头,看到了一双温柔的眼睛,像蓄着一汪泉水,把他所有的情绪都一一容纳。
是若昭。
等等,他刚刚恨不得捏碎的东西是……
他右手一松,下意识就去看他刚刚捏住的若昭的手腕。若昭的手比他的目光更快,在他还没看清楚被他捏成什么样就收进了袍袖之中,他只看到了一个红色的残影。
他刚刚干了什么混蛋的事!
若昭垂眸理了理袖子,把那只左手用袖子盖得严严实实的。
“姑……”
“殿下!有发现了!”
李世默刚想说点什么,砰地一声,虞让就闯了进来。
虞让脑子如同缺根弦一般,完全没有注意到卧室的氛围,他端着一个火盆进来,兴奋地道:“殿下快看,这里烧过一些东西,还留了些碎片。”
李世默满眼都只有若昭的左手手腕,他一心想知道他刚刚没轻没重捏她手腕是不是伤到她了,她伤得有多重?慢了半拍之际,若昭打破这沉默道:“拿来看看。”
她左手藏在袖子里,伸出右手拨拉了一下火盆里的灰烬,孙望之之前确实烧了不少文书之类的东西,不过还没烧完,有一块碎片上写着几个字:
“汉州鹿头关义祥”
虞让大惊,“他是天师道的人?”
虞让生长在巴蜀,又是风波庄分管巴蜀事务的堂主,自然对这几个词异常敏感。李世默听到这几个词也反应过来了,之前月下喝酒的时候,他听孙望之说起过盘踞在汉州、彭州一带的天师道,因为百姓走投无路而自发组织起来反抗官府、信奉老子的一个团体。有点像道教、佛教之类的宗教,但是更像一个军事组织,因为他们是真的打进过官府,杀过一州刺史的。李世默后来在客栈里打杂,又打听过天师道的不少消息,这个“义祥”,据说是天师道的现任最高首领——“天师”。
虞让兴奋地继续分析道:“结合之前发现的,这个孙望之应该就是天师道的人,他奉命过来刻意接近宣王殿下。所以剑门关伏击就和天师道脱不了干系了!”
若昭没有顺着他们的话往下说,只是用右手按住左手的袖口,淡淡道:“打草惊蛇起到效果了。”
虞让突然恍然大悟,“原来血魄姐姐试探他武功是假,吓唬他才是真,吓得他以为自己已经暴露了,没想到张皇逃脱之际反倒他的真实身份。这应该就是他们下一步行动的目的地了,殿下,我们追吧!”
若昭的左手始终藏在袖子里,右手看似漫不经心地搭在左手上。
“难道你没有觉得很奇怪吗?孙望之逃命的时候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如此从容不迫离开的人怎么可能因为没烧干净东西而暴露自己的行踪?你有没有想过,他这个张皇逃脱,究竟是他真的被吓跑了,还是他顺水推舟故意装作被打草惊蛇引我们上钩?”
虞让撇撇嘴,“不会这么复杂吧,那咱们还追吗?”
“不,暂时别动,敌不动我也不动,我需要验证一些事情。”若昭笑了笑,“今天大年三十,正好留在这里过个年。”
“哦……”虞让领命之后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是不是和庄主聊得太熟络,会不会暴露庄主的身份?他赶紧不死心地冲着宣王问道:“那宣王殿下的意思是?”
李世默一直盯着若昭藏在右手和袖子下那只未露面的左手,也不管虞让问他什么,只是答了一声:
“听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