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第二天的上午,宁妃娘娘要等的机会便来了。
皇上下了早朝之后就觉着头疼得厉害。关于巴蜀问题,朝堂上明显已经分裂了两派,一派以张怀恩、太子李世谦和敬王李世训为首,呼声最大,力主现在就出兵。他们的理由很简单,巴蜀此举明显是不服王化,若放任这种行为不出兵予以警示,朝廷便会失了权威,更难遏制住各藩镇节度使做大的局面。
另一派以王朝贵为首,主张暂不出兵。在这一派中,又隐隐约约分裂出两个分支:一支是王朝贵主张的,立即派第二批钦差前往剑南道一探究竟;另一支是萧靖和柳时睿中书门下的意见,暂缓行动,再等等巴蜀那边传来的消息。
每个人都看似振振有词,什么朝廷权威、什么天家威严、什么稳妥起见——哦,除了兵部尚书徐天楷提出的兵费不足是事实以外,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你方唱罢我登场,在下面吵了个热火朝天。
作为皇帝的李若旻在上面其实看得很透彻,太子李世谦和敬王李世训对默不作声就班列朝堂的老三颇为忌惮,如今力主出兵无非是想置他于死地。不同的是,敬王急于向张怀恩示好,而太子暂避锋芒,愈发挑唆敬王和张怀恩出兵。至于张怀恩主张出兵甚至主动请缨的动机,无外乎想借着朝廷的兵力和钱财,保住他在巴蜀的公孙枭势力。
不过皇上唯一没有看透的是,一向游走在各势力边缘的王朝贵此时也介入这一番混战中来,他除了知道王朝贵是巴蜀人这件事以外,就不太清楚王朝贵和巴蜀的势力有何牵扯了。
吵了一个上午,皇上自然也疲惫得要死,带着夏公公就往后宫里转转。想来后宫只有沈青绾最得他的心意,便顺从自己的心意向储秀宫走去。
今日沈青绾穿了一身茜粉色的夹袄,衬着她小巧精致的脸蛋愈发清丽可人,夹袄毛茸茸的绒毛又让她平添了几分俏皮和喜气,在寒冬腊月一片萧瑟中更是靓丽夺目。
皇上由着沈青绾替他脱去外衣之后,便在炭火烤得暖暖的屋中用膳。他目光沉沉地注视着为他专心布菜的俏丽女子,仿佛透过她,看到当年那个笑起来连雪都化了的婉淑妃。
婉儿……
他心里轻轻唤了一声,嘴上便也唤了出来。
“嗯?”
沈青绾听到一声“婉儿”,便寻声扬起她干净的眸子。她偏着头向上望去,眼睛咕噜咕噜转着,盛着满是突然被心上人提起名字时的欣喜。
她学会了明月楼教给她的一切勾引男人的媚术,不就是欲迎还拒么?不就是欲语还休么?她明明知道面前的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脑海中想着的是另一个人,但她必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将她的柔情贴着他的心意慢慢释放,又将他的怜惜视若珍宝地收藏。
她开始想到这些一度止不住眼泪,过得久了,却只觉得好笑。
真是好笑……
“陛下驾到,臣妾来迟了,还请陛下恕罪。”
正当两人眉眼流转,身热情浓之际,门外一记脆生生的声音,撞了进这暖意融融的暖阁。
沈青绾知道什么时候适可而止,便埋着头咬着唇,娇羞地推开了陛下伸过来揽住她腰肢的手,又低头理了理被皇上把玩得有些歪了的发簪。
进来的正是储秀宫的主人丽德妃,虽然是她亲手把沈青绾送到皇帝的枕边,但每每想到皇上对沈青绾盛宠不衰,嫉妒得就不打一处来。在她眼中,沈青绾不过是一个出身卑微的青楼女子,比她身边的下人还不如,不过是长了一张酷似婉淑妃的脸,就能得了旁人都得不到的好处。
因着这一口气,但凡皇上在沈青绾这边用膳,她总要过去讨个彩头,明里暗里都在警告沈青绾这个狐媚子收敛点。
皇上心有不悦地皱皱眉头,不过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道:“天气冷,就在屋子里将养着,出来也不怕着了凉风。”
“哪能呢?”
丽德妃娇俏地笑着,如果说沈青绾的笑胜在甜美,丽德妃笑起来骨子里都透着媚,笑起来整个屋子都亮几分。那突厥公主与生俱来的姿容与傲气,让一个青楼出身的沈青绾黯然失色。
“臣妾刚做了些松糕,就想着请陛下来尝尝。宛妹妹,给你个彩头,还不赶紧伺候着陛下。”
沈青绾知道丽德妃拿她当下人使唤,无非是想警告自己这个突厥女人高高在上的尊严。不过好歹这样的事也做习惯了,便埋着头打开丽德妃放在桌上的食盒,几块雪白松软的糕点整整齐齐码在粉青釉的小碟中,端的是芙蓉出水一般清新可人。
“有心了,你本是突厥人,也学着做这江南的点心来。”
皇上自然看得出是丽德妃有心刁难她叫得亲热的宛妹妹,便示意沈青绾不必再动手,自己拈了其中一块,糯粉上还带着丝丝热气,铺面而来都是糖霜和粳米磨碎后溢开的甘香。
皇上正欲将这糕点放入口中时,一阵吟诗声突然从门外传来。
“曲沃宫中时,申生独去悲。马字骊边过,焉知谁难辞。”
这屋外的声音听来平平无奇。屋中的丽德妃和沈青绾都不知这诗句究竟是何意,却只见皇上微微一愣,手中拈着的松糕啪的一声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臣妾叩见陛下,见过宛妹妹,见过德妃娘娘。”
屋内众人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女子身着天青色夹袄,像一阵风一样给这闷热的暖阁带了一丝不一样的清爽。这女子冲着屋内的女主子福了福,又向着陛下大拜下去——竟是宁妃苏芷兰。
丽德妃不明白宁妃此诗何意,看到众人皆僵持于此,自己作为储秀宫之主,不说话实在不像样子,像释放了一口憋了很久的气道:
“哟!宁妃姐姐可真是不速之客,就这么闯进来,不知道储秀宫……”
她刚刚说了一半却被皇上抬手生生止住。
皇上知道丽德妃出身突厥,沈青绾自然也是没读什么书的,两人皆不懂这诗的含义,但他却是懂了。曲沃、申生加上那个“骊”字,真是想不懂都难。晋献公宠妃骊姬在胙肉中下毒陷害当时的太子申生,让他不由地想到刚刚快入口的糕点,以及,“马字骊边过”,骊姬的“骊”去掉“马”,正是丽德妃的“丽”。
如果以骊姬比当下之丽德妃,以松糕比当时之胙肉,以他自己比晋献公……
皇上看了一眼掉到地上的松糕,又看了一眼还伏在地上的宁妃,因为宁妃诗中所指不是小事,他又实在不敢确定宁妃究竟是不是这个意思。他犹疑了一会儿,斟酌着开口道:
“宁妃,刚刚这诗,究竟是何意?”
宁妃还是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她看到陛下手中那块掉到地上的松糕,又加上他此时惊疑不定的语气,知道陛下听懂了这诗的意思,于是头也不抬地答道:
“正是陛下想的那样。”
宁妃说得轻描淡写,语气更是气定神闲,仿佛已经洞察清楚这一切的奥秘。
皇上把目光又落回到丽德妃身上,却只看到了她茫然不知所措的目光,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沈青绾站在丽德妃身后更是吓得不敢抬头。虽说她授命的主子让她好生协助宁妃,可是宁妃此举之前却从来没和她说过。之前除了偶尔和宁妃说起过一些服侍陛下的细节,此外在储秀宫那位狠角色的眼皮子底下,她根本不敢做什么别的。
皇上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一碟松糕上。
“那就如你所言,找只狗来试试看。”
宁妃恭顺地伏在地上道:“正巧臣妾有一黄耳,愿意献给陛下一试。”
丽德妃就算是傻子也大概猜出来是怎么一回事了。她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抱住皇上的小腿,一时间声泪俱下。
“皇上皇上!臣妾怎敢?臣妾绝没有做过任何毒害皇上的事情,臣妾愿意一试,臣妾愿意替陛下试毒。”
她又惊又惧,口不择言,甚至连“毒”这样的禁忌之语也说了出来。
皇上按住了她作势就要抓起一块糕点往自己嘴里送的手,又瞄了一眼从进来到现在一直伏在地上的宁妃,心里突然想明白一些事情。
“黄耳也不必了。”
皇上起身,掸了掸衣袍,回头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丽德妃和跟着自家主子跪下的沈青绾,便径直向外走去。走到宁妃的身边时,若有所思地停了片刻。
“朕乏了,回乾宁宫歇着了。”
丽德妃不明所以,还跪在地上一边哭诉一边叩首。
“陛下——陛下……”
就在陛下离开储秀宫的片刻,一个天青色的身影扯着裙摆追了出来。
“请陛下恕臣妾欺君之罪,刚才的事情,都是臣妾胡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