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
萧岚寻声向门口望去,他知道,今晚真正的主题,在此刻才刚刚拉开序幕。
就在诸位看客正想抱怨是谁那么不长眼打搅了今夜的雅兴时,伴随着明月楼大门被打开的声音,乌央乌央涌入了一批身着重铠的兵,将整个明月楼的大堂和各个出口团团围住。“唰”的一声,数百人如同一人般抽出了腰间的佩刀,照得整个明月楼都亮堂了起来。
那不是月光,是真正的冷兵器反射的寒光。
明月楼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在重重铠甲兵中缓缓步出一个身着圆领锦袍的中年人,他捋了捋稀松得可怜的山羊胡子,一手背在身后,一步一步踱到明月楼的大堂中来。他走得又慢又悠闲,每一脚落在地上都像是怕踩着什么一般,浑身上下透露着闲庭信步的矜贵。
御史大夫陈瑜民。
“御史台听闻这明月楼中有西突厥派到我大唐来的奸细,窥伺我大唐疆土,意图对圣上不利。本官将彻查明月楼,把这些奸佞小人……”
陈瑜民刚说到一半,迎面而来的一阵寒气让他不由止住了话头。
月汐。
她刚刚还在水面上起舞,看到有不速之客闯入,足尖轻点,转身便踏着水面一步一步走到陈瑜民的面前。周身的白色飘带随着寒气猎猎起舞,就像世间最干净的天神张开了翅膀,飞过月光浩渺的夜空,飞过寒风凛冽的冬日,飞过临花照水的镜湖,让每一个观众如坠梦中。只有水上点点漾开的波纹,昭示着她曾经过。
月下飞天。
很多年后,在场的客人们再次想起这一幕,脑海中都会不约而同地想到这四个字,并且,终生念念不忘。
就连陈瑜民看到来者之后也愣了愣。不过没愣多久,便致意道:
“这位想必就是明月楼的当家花旦,明月姑娘了吧。”
陈瑜民大约是听到这位明月姑娘盛名在外,在座的不少一掷千金就是为了看她跳一支舞,再一次开口说话也客气了几分。
月汐敛裾,浑身素白地站在陈瑜民面前,微微颔首。
“还请明月姑娘行个方便,我们抓人,抓完就走。在座诸位都是多是看在明月姑娘的面子上来的,在下先谢过明月姑娘。”
陈瑜民当朝御史大夫,正三品的清望之官,这样和一个风尘女子说话已经是客气至极。没想到月汐并不买陈瑜民的账,她朗声答道:
“明月楼烟花之所,向来只谈风月,不涉朝政。诚如大人所言,在座不少是看在明月的面子上来的。既是我的面子,我又怎会把他们交于大人呢?”
声线清冷,透过覆面的纱巾,有些影影绰绰的朦胧。
在座客人皆是大惊失色,除了感慨明月姑娘竟然敢顶撞当朝御史大夫,当今太后的异母弟以外,他们更加惊讶的是——
明月姑娘居然说话了!
也不外乎这些看客那么惊讶,实在是明月姑娘身上的谜团太多,从没见过她的真面目,从没听过她的声音,每年唯一能见到她的机会就是这一席万金的百花宴。如今听到明月姑娘说话,一时间竟都忘了被重甲兵包围的危险,纷纷感慨今次来得真是值得。
更让他们惊讶的是,明月姑娘说完那番话之后,丝毫不顾及面前的陈瑜民脸黑到什么地步。她轻抬右手,袍袖一挥,整个大堂的烛光尽数熄灭。
大堂一片黑暗,唯有楼上雅间的烛光还亮着,整个明月楼两壁上皆是点点烛火,端的是诡异非常。
月汐清冷的声线在黑暗中响起。
“如我这般,大人又能奈我何?”
陈瑜民气急败坏,刚刚伪善的面具一下子被扯得精光,他厉声吼道:
“快来人!来人点灯!”
月汐又一挥袖子,才有小童和丫头匆匆忙忙上来把大堂的烛火点燃,整个大堂又复归明亮。
“大人!大人!有人跑了,有人跑到后院去了!”
陈瑜民刚欲发怒,却听见守着大堂通往后院过道的人报告,他一时急火攻心,大踏步就朝着后院方向匆匆迈去。
“快!追!千万不能把他们放跑了。”
萧岚坐在三楼雅间把楼下的一场闹剧看得很清楚,看到最后一幕有人跑了的时候,不由暗自抚掌大笑。
月汐啊月汐,不愧是若昭最得力的助手之一,实在是好计策。如今双方僵持,陈瑜民要想查出这么多客人里面谁是奸细,必然要搜每个人的身,找到诸如西突厥的文书之类的东西。在明月楼百花宴上比较麻烦的是,来者非富即贵,不少还像裴济杨秉廉韩晟之流的高官。要是每个人都搜上一遍身,今后官场上还怎么打交道?
这样的买卖,陈瑜民未必愿意做。
但月汐的聪明之处就在于,刚刚她熄灭了明月楼大堂的烛火,给了西突奸细可乘之机。在座的诸位王公贵族们都知道陈瑜民没这个胆子搜他们的身,自然不会轻举妄动。但是西突厥的奸细就不同了,他们多在此处逗留一分,便多一分被查出的危险。突然灯火熄灭,大堂里一片黑暗,正是逃命的好机会。
困兽尚且以命相搏,可万一要是网开一面留了一线生机,岂不皆向一处逃去?
他甚至猜想,刚刚两人所谓剑拔弩张的对峙,也不过是串通好了演的一出戏。目的不外乎敲山震虎,她就是要吓得那三个西突奸细忙中出错,慌不择路之后落到陈瑜民精心布置的网中。
果不其然,很快,陈瑜民带来的人就抓到了那几个张皇逃命的奸细,不多不少,正好三个。
“报告大人,正是这三个人想要逃命,刚刚还从他们身上搜出了一些看不懂的鬼画符。”
萧岚抚掌,心道,今日大势已定也,看来不需要我出手了。
三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人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哭,在长安城呆了将近二十年,他们一口汉话说得地道,旁人根本分辨不出来。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们心虚逃个什么逃?”
陈瑜民一边围着跪在地上的三个人绕圈走,一边厉声斥责道,大有不问出个所以然就不打算走的意思。
月汐冷冷地站在一旁,看着陈瑜民审那几个奸细,不发一言。
她心里很清楚,今日陈瑜民暗中抽调神策军中的一支亲信过来,就是为了不动声色地围剿西突厥的奸细,把屎盆子扣在母家出自西突的敬王身上。这件事陈家人亲自出面,必然没有上达天听,在座那么多高官,随便参他一本都够陈瑜民受的了。
因此,他不仅要抓到人,而且当着所有大人们的面把这件事板上钉钉,让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他抓的是如假包换的西突奸细。到时候圣上怪罪他擅自动武,他自可推脱是为国除害,在场所有人就都是他的证人。
所以,她也不动声色,由着陈瑜民在明月楼各位王公贵族面前唱戏。
没想到……
“既然陈大人要抓的人已经抓到了,何必还堵在这明月楼门口不走,不耽误人家做生意吗?”
一声质问,在重重包围着的重甲兵外响起。这声音仔细听来不男不女,气声流转尚有稚嫩之处,但音调却低得可怕,有高岭飒飒的风声和雪花的气息。
在三楼看戏的萧岚心下“咯噔”一声,暗呼道:
“不好!”
别人听不出来这声音是谁的,他还听不出来吗?
萧岄?她怎么来凑这个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