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夜晚长安城西市,春风客栈。
一个瘦瘦小小裹着黑斗篷的人半扛着另一个黑漆漆的人,一个比他不知道高多少的人走进客栈的大堂。
“小二,一间上房,麻烦准备一些热水,毛巾。”
“好嘞!”
值夜的店小二显然是没想到临近半夜还有生意,自然是喜不自胜。他看那瘦瘦小小的人扶着,额不对,扛着另一个那么高的人有些吃力,好心地伸出手道:
“客官要不我帮您扶上去?”
“不必。”黑色的斗篷中伸出一只白皙的小手,指腹和指跟之处还有些斑驳的老茧,不过估计是手的主人生活好了不少,这茧正在褪去,只留下淡淡的黄褐色的痕迹。
“我自己来就好。”
“那行,您上楼右手边第二间地字号房,热水和毛巾马上给您送过去。”
估计那个被扛的人多半是没有知觉一步都走不了,瘦小的人扛着他进来的时候还由着他的鞋面蹭在地上,上楼的时候便将他整个人都扛到肩上。说来很奇,这客官看起来瘦瘦小小,扛起人来还挺稳,上楼的时候更是一步一步丝毫不乱。
店小二靠在一楼柜台,偷偷打量着。
待到把客房的门合上,瘦小的黑影如释重负地长长吐了一口气。
她解开榻上那人的黑斗篷,露出一张如刀削玉琢的脸,平日里笑起来总觉得他满面春风眉目温和。如今他安安静静躺在榻上,剑眉深目,竟让她觉得有些凌厉。
“萧公子……”
躺在榻上的正是现在让月汐和萧岄满城找的萧府二公子,萧岚。
坐在榻边的女子指尖慢慢靠近他的脸,在触及那张她朝思暮想的那张脸庞时稍稍迟疑了一下。她凝神盯了他一会儿,估计是确认他不会醒来,鼓起勇气把游移的指尖点在他的脸上、眉心,以及,唇上。
他真好看,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这么觉得了。
那时,他从那匹高大的骊驹上翻身下来,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他伸手,笑得如春风化雨。
“喏,我打的野兔,送你了。”
那一瞬间,她千里冰封的世界顷刻融化,内心的炽热蒸干了她眼角的泪水。那心啊,仿佛叫嚣着身体的每一寸都在沸腾,仿佛她这一生,都在为那一刻活着。
在她长达十五年的漫漫长夜中,第一次知道,这人间还有如此光芒。
只是,他不笑的时候,眉头为何紧锁至此?
她的指尖抚上他的眉心,轻轻为他化去眉间的忧愁。
只怕是为那一个人吧……
她用热水擦净他沾了些灰尘的脸,替他解开外袍、里衣,还好他身上的伤不重,只是一些皮外的擦伤的而已。若说他身上最重的伤口,大概是她刚刚拿石头砸他脑袋上留下的吧。
对不起……
她苦笑道,还是让你受伤了。
她给他的伤口敷上治外伤的药,替他解开高束的长发,又仔仔细细洗去他头发上沾染的血污。
她随身带上治外伤的药纯粹比较意外,当她看到陈瑜民带着数百重甲兵暗中潜到明月楼附近时,她心跳差点吓停了一拍。她知道萧公子正月十五一定会在明月楼看百花宴,陈瑜民这般,难道是冲着萧公子去的?
她一路跟了上去,唯恐陈瑜民对萧岚不利。可是她一介不相干的女流,又不似云隐公子有一身好武艺,难道她还能硬闯进去不成?
她在明月楼对面的小巷中白白担忧了好久,觉得自己总该做些什么。于是,她鬼使神差地跑去药铺买了治刀伤的药,万一,萧公子要是受伤了……
她买完药之后突然意识到自己真傻,且不说萧公子智术无双怎么可能让自己受伤,就算他真的出了什么事,明月楼、萧府不会好生照料吗?他是明月楼的常客,是萧府的二公子,不管怎么说,都轮不到她这个外人来担忧。
她真傻,真的,每次遇到萧公子的事总是想奋不顾身地冲上去,到头来却什么也帮不上他,除了在自己心里生生死死几回,其余的,怕是他连自己的心意都不知道。
她颓废地往家走,就在她路过明月楼北墙小巷的时候,一个黑影从墙头的那棵树上跳了下来。夜色很深,就算元夕夜没有宵禁,周围街市的灯火也照不到这小巷中来。
黑影的动作很笨拙。
她却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光。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的血液又一次沸腾了起来,一个大胆、甚至连自己都觉得不齿的计划在脑海中顷刻拼凑成型。
她把受了点轻伤又被她砸晕的萧岚带到一间客栈,替他收拾了伤口。就着窗外一轮圆月,看着榻上长发披散的男子。月光之下,他的长发仿佛染上了一层光洁的腊,反射出如釉质的光泽。
和她滴落的眼泪一样的光泽。
萧公子对不起,请你,就容忍我这一次任性好不好。
就一次好不好。
我这一生,所有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许就是为了今天这一次。
这一次之后,我愿用剩下的半生长伴青灯古佛,去赎前半生所有的罪恶。
我出身卑微,双手皆是鲜血。我就像从地狱里爬上来的那样,人人皆厌而远之。
可我,却是真的爱你。
她掏出压在随身包里最底层的一包粉末——说来非常讽刺,这药,还是那个她亲手害死的人偷偷摸摸在宫里塞给她的,那个她一直叫得亲热的慈姐姐,捏了捏她的耳朵,对她低语道:
“妹妹你年纪也不小了,有些手段,该学会还是得学会,不然像姐姐这样到宫里才懂,得吃多少苦头。”
她当时不好拒绝,只得塞在包里的最底层,差点连自己都忘了。
今夜突然想起来,她突然觉得,可能这是老天爷给她的一次机会。
一次真正活过的机会。
她颤颤巍巍拆开纸包,把粉末倒进杯中,连同她滴落的一滴眼泪。
“萧公子对不起,从此之后,你我再不相见。求求你,就成全陈襄这一次,就一次……”
她端着一杯水坐到塌边,把杯中的水,如数喂入萧岚的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