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听说你最近几天在打听老爷的事情?”
“不敢不敢!”陈襄恭恭敬敬地福了福,“小女子本是卑贱身,不敢随意打听父亲大人的事情。”
戚姑姑冷哼一声,“劝你最好看清你自己的身份,别以为你姓陈就是这家的小姐了,老爷对你的态度你也看到了。你要记住了,你是这个家里见不得人的存在。”
陈大人自从她入府那天过来看过她,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这个院儿里。她院中以戚姑姑为首的下人们见这个小姐不得宠,越发骄纵起来,就连洗衣这样的事情,也是陈襄亲力亲为。好在她从小就是干这些粗活儿长大的,就算是被刁难,也自觉比城南通济坊的生活好上千倍百倍。
戚姑姑转身的刹那,陈襄恭谨的神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是令人胆寒的冷漠。
长安城永宁坊,御史中丞陈瑜民的府邸,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敲开了府上的后门。
“麻烦和你们家老爷说一声,我是亲仁坊那边的陈襄,带来了你们老爷想要的东西。”
“亲仁坊那边的啊?”开门的小厮倨傲道,“看来你还不知道这府上住的是谁,不然也不会不要命地找到这儿来。”
陈襄把头上的簪子取下来塞到小厮手中,“我这簪子虽然不值几个钱,但够弟兄们喝一壶了,麻烦大哥代为通禀一下,之后所有的责任由我陈襄一人承担。”
禁不住她的软磨硬泡,门口的小厮带着她到了陈瑜民的书房。
“陈大人,小女子陈襄,亲仁坊家庶出的小姐,特来和陈大人达成一个交易。”
陈瑜民抬头望去,一个清瘦的身影逆光而立,容貌虽不出众,却有令人不可小觑的气质,清醒而凛冽。
“哦,什么交易?”
“大人给我想要的,我就把亲仁坊作为一个大礼送给大人。”
那天他们相谈甚久,傍晚陈襄悄悄溜回府中的时候,院中戚姑姑早已等她很久了。
“小姐这般风尘仆仆,是去办什么大事了吗?”
陈襄看着戚姑姑大有问责之势,走上前去,又露出一副往常的怯懦而恭敬的样子,“陈襄贪慕长安城繁华,所以回来的晚了,还请姑姑责罚。”
戚姑姑冷哼一声,“别摆出这副娇滴滴的狐媚样子,别以为老身不知道,你好大的胆子啊!不知道永宁坊那家是老爷的死对头吗?你竟然敢私通他们家。”
陈襄扫了一眼院中不远处的那口井,不动声色地慢慢朝那个方向退去,脸上还是一副畏惧而颤抖的神情,“没有的事,陈襄还请姑姑不要冤枉我啊。”
戚姑姑一步一步逼近节节后退的陈襄,“好你个小蹄子,老身亲眼所见还有假,老身这就把你送到老爷面前,看他不打死你。”
陈襄一边哭诉着“不要……”,一边慢慢往井口退去。突然一下子身形一歪,好像摔倒的样子。
“哎呀!”
戚姑姑看着对面的小姐就要摔到井里,下意识伸手去扶,陈襄灵活一躲,反身把戚姑姑按在头朝下按在井口边。戚姑姑根本没有想到一个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小姑娘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她竟挣扎了半天也没有挣脱开。
“戚姑姑,”陈襄的声音宛如寒冰,“您说您,要是从来没有看见这些该多好……”
还没等戚姑姑说一句话,就被推到井里去了。
陈襄找来一块石头,照着在井中挣扎的戚姑姑扔了下去,冷笑道:“您就带着这个秘密到那边的世界去吧!”
所有事情做完,陈襄慢慢跌坐在井边,惊魂未定地喘着气。她瘫软地靠在井沿边上,是该怪自己从小就磨面舂米有一身好力气,还是怪自己这些年她已经越来越狠心了呢?
呵……
她抬头看着渐渐深沉的天色,笑着落下一滴泪。
(四)
“小姐小姐,不好了!”一个丫鬟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到了晚上也没有找到戚姑姑,奴婢们在院中找了许久,才在院子里的井中,发现,发现戚姑姑已经……”
那个丫鬟没有发现,这个坐在她面前优哉游哉喝着茶的小姐,早已收敛了之前怯懦谦卑的神情,周身散发出冷漠的气场。
“那尸体捞上来了么?”
“捞……捞上来了……”
“很好,”陈襄优雅地把手中的茶杯一放,“你们把她的尸体抬到这儿来,然后把我院中所有的丫鬟、杂役都叫过来。”
“小姐……”丫鬟抬起头了,看着这个让她觉得陌生的主子。
“还不快去。”陈襄朝着她微微一笑,让她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很快,主房中黑压压跪了一批下人,中间戚姑姑的尸体横陈。
等下面人跪了好久,陈襄才悠悠然开口道:“下面这个人是怎么死的,我不说,你们现在都应该知道了。本小姐话只说一遍,你们都给我听好了——”
“从今往后,这个院里,本小姐说了算,跟着我,本小姐许你们好的日子。谁敢违背我的,下面躺着的,就是你们今后的下场。”
(五)
隆平七年正月,太子侧室陈氏诞下皇长孙,特许太子侧妃陈氏回娘家省亲。
陈淑慈要回陈府的消息很早就传来了,陈家举家上下对此一大早就开始准备,不仅把陈府上下翻修一新,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数不清的好东西流水一般地送入陈家。
陈家前室为迎接太子侧妃省亲闹了许久,陈淑慈有些乏了,摆脱了众人的跟随,信步走到后院。看到一个很破旧的院门,她鬼使神差地推门走了进去。
院中一片寂静,只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斜倚在走廊看书。
“小丫头,你们院子的主人是谁?我怎么从来不知道这院子还住过人?”
斜倚在一旁的小姑娘合上书起身恭敬行礼道:“回娘娘的话,小女子陈襄,是老爷的远房亲戚之女,就是这院子的主人。”
陈淑慈愣了愣,“你……认识我?”
陈襄微微一笑,“这陈府上下,除了皇太孙之母有这般母仪天下之容,还有谁又这般气质?”
这话说得陈淑慈心里很是舒服。她在宫中听过太多太多称呼她“侧妃娘娘”的,“侧妃”二字一直是她心头之刺,每次听到就恨得牙痒痒。她也听过太多太多阿谀奉承之语,久而久之,听着就麻木了。但是眼前这个小姑娘,一句奉承的话都没有,一个“皇太孙之母”,一个“母仪天下”,刚好说到她心坎里了。
她心情愉悦,上前道:“实在是个机灵的丫头,说着我都想收你做妹妹了。”
陈襄温顺地低头,“能得姐姐的看重,是陈襄之福。”
陈淑慈携了她的手,“好妹妹快免礼,咱们姐妹俩好好叙叙话。”
两人在主屋慢慢叙着话,说是叙话,主要是陈淑慈说,陈襄听。说来奇怪,陈淑慈本不善谈,但是在这个妹妹面前竟然不知不觉说了一下午。宫中恩怨,府上故事,絮絮叨叨说了不少,陈襄一边听,偶尔替她出谋划策,切中肯綮,却又不锋芒毕露,让陈淑慈很是舒服。
日影偏西,院外有来寻太子侧妃的声音,陈淑慈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准备离去。
“真是抱歉,没想到和妹妹一见竟聊得如此投机,今后要是有机会,姐姐上书太子殿下请妹妹到宫里坐坐。”
陈襄福了福,“妹妹何德何能,能得姐姐如此厚爱。”
陈淑慈亲昵地拉着陈襄的手道:“来的时候我看父亲随身带着的药囊不在,妹妹知道父亲的气喘病可是好些了?父亲向来看中面子,我不好意思当着面问,便来问问妹妹。”
陈襄愣了愣,陈淑慈看不见的嘴角扬起一丝微笑。
“是啊,好多了呢……”
(六)
隆平七年四月。
长安城中飞絮轻。
陈府后花园中。
“襄儿,你是说你之前发现陈瑜民私涉黑市交易?”陈瑜缙听陈襄说无意间发现了他弟弟的事情,便忍不住多问道。之前从陈淑慈那儿听说陈襄自称是陈家的远房亲戚,隐瞒了她是私生女的身份,便十分感念自家女儿对他面子的维护,心里对这个女儿不由生出几分好感。如今这个女儿又说发现了那个一直和他不对路的弟弟不轨之事,便对她更加信赖欣赏了几分。
“还请父亲大人往花园里面来些,襄儿担心隔墙有耳。”陈襄讳莫如深带着陈瑜缙向花园深处的水塘走去。
陈瑜缙不疑有他,跟着陈襄走去,看到水塘边的一株大柳树之后不由止步了——因为陈瑜缙有气喘之疾,府上后花园中之前的柳树一应尽除,只有为水塘景致留了这一株。
柳絮轻扬,大团大团的杨花翻飞,陈瑜缙脸色微微变了一下。
“襄儿不要再往前了,就在这说不可以吗?”
陈襄站在柳树下回眸粲然一笑,“爹,你过来嘛,这边凉快,水塘里还有鸭子呢!”
陈瑜缙恍惚了一下,陈襄到陈府半年多,身体逐渐长开了,当时瘦瘦小小的姑娘也变得灵动活泼起来,嫣然一笑仿佛还能看到她母亲当年的半分风姿。
恍惚间他不由自主地向柳树下走去,一团柳絮飞来,他呼吸急促了一分,赶紧把口鼻捂住。
“父亲父亲,您怎么了,您不要吓我呀!”陈襄惊慌地冲了过来。
“没事没事,”陈瑜缙一口气没有喘过来,拽着陈襄的手臂半靠在她身上,另一只手从腰间掏出一个药囊递给陈襄,“老毛病了,用这个药就好了。”
陈襄接过药囊,难以察觉地微微一笑,一抬手就把半靠在她身边的老父亲推倒在满是柳絮地上。
陈瑜缙没有反应过来,“你……”
陈襄直立起身,拿着药囊在陈瑜缙眼前优哉游哉地晃着,声音冰冷:
“我的父亲大人,这是您的救命药吧,您可看好了……”
“咚!”
陈襄微微抬手,把那救命药扔进了水塘中。
陈瑜缙喘着粗气,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陈襄,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咳……咳……你……”
陈瑜缙年逾花甲,一时难以起身,加上突发气喘,更是满脸通红,捂着口鼻拼命喘着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襄不知道从哪里拖出来一个口袋,将满满一口袋的柳絮悉数向陈瑜缙倒去。
漫天柳絮纷纷扬扬,如舞梨花,似飘瑞雪。陈襄冷漠地站在一旁,看着地上的老人在柳絮中挣扎。
“父亲大人,您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陈襄每一句话都像扎在他的心尖上,“因为我和您的那位好弟弟商量好了,杀了你,我才能是陈家真正的小姐。”
“没想到吧,您的亲生女儿,会亲手杀了你。”
微风吹过,陈襄一缕碎发拂面,拂过她不知何时泪流满面的脸颊。
“还有,我是替我母亲杀了你的,你从来就不知道……这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七)
隆平七年四月,尚书左仆射陈瑜缙大人因突发气喘病逝家中。
同月,陈襄以嫡小姐之礼被迎入御史中丞陈瑜民府中,是为陈家养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