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她最关心的问题是这个。若昭估摸着,雪晴的问题大约是在试探她和雪霁的关系,或者说在看她对秘门的了解。这个问题可以如实回答。
“她是秘门嫡系传人,当然会。”
“很熟练,还是说……只是粗知?”
“两者之间的界线在哪儿?”
“这个……我打个比方。比如说雪霁易容成你,”雪晴打量着面前一坐一站的两个人,虽然目前一直都是这个女子在说话,站在一旁的男子倒也没闲着,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轮椅上的女子身上。
这种目光她熟悉,很专注,很迷恋,好像看到她之后,万千繁花于他无非过眼云烟,就这么看着她一呼一吸,一生便过去了。
雪晴并不知这两人身份,但两人的关系,倒是可以猜到几分。
于是,她指着李世默道:
“他能分辨得清楚吗?”
他?若昭意识到雪晴指的是身边的世默时,她不由苦笑。他们之间,不过是主君与谋士,几乎不怎么见面的侄子与姑母,就算熟络,也是这不到两个月内的事。以阿澜姐神乎其技的易容术,世默他……或许分不出来吧。
她遂答:“或许不能……”
不!我一定分得清的!
突然被雪晴一指,李世默先是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她们在讨论什么。
他分得清,无论谁易容成她的模样他都能分得清,她的那双眼睛,通透慧黠到日月都失了色彩,他只愿耽溺在那双足以包容万物的眼睛中,与她一同看江河、湖海、星空、天涯……
这样一双眼睛,又有谁能模仿?
可他不能说,且不说不能暴露自己那份心意,更不能干扰她们此刻正在讨论的要事。
“哦?”雪晴挑挑眉,不知是不相信面前这两人的关系仅仅如此,还是不相信雪澜的易容术如此高超,她阴阳怪气地冒出一句,“这么厉害的吗?”
在若昭还在揣测她这句话的意思时,雪晴接着道:
“易容术如此精深,以我姐姐五岁离开故土的底子和资质,光靠自学怎么可能达到这一步?”
紧接着,雪晴的一问如当头棒喝:
“你们收养她的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倒是把李世默吓到了,他基本能看明白若昭问话的路数,主要是以答为诱,试探雪晴知道哪些事情,对巴蜀这个局涉入有多深。可这丫头什么来头?竟一下子反客为主?
若昭倒是从容,反问道:“这个很难学吗?”
“你们当真是把易容术当神仙术了。”大约这个牵涉到雪晴关于家最初的回忆,字字句句都是对易容术的维护。
“巴蜀秘门以此立身,历代掌门人都不断精研此术。就拿你们理解的换脸这个层面,如何制皮、垫骨、施妆,秘门内部有无数典籍都记载此事,就更不用说与之相适的变声、易形之术。我姐姐在这方面天赋高是不假,但她当时在荐福寺捡了一条命,怎么可能随身带着数量如此庞大的典籍,更何况这些书的原本只怕早就消散于二十一年前秘门的灭门之灾。如果之后没有人教导,或者有记载此术的复本,她怎么可能习得如此熟练的易容术?”
这些事情,关乎着雪晴人生中最初始的记忆。在她四处流落无家可归之前,唯一还有印象的片段,是她和姐姐在母亲的教导下学习易容术。姐姐雪霁天赋高,比她学得快,她只记得雪霁第一次把人皮面具贴在脸上之后来吓她,吓得她正准备往嘴里塞的橘瓣都掉了。
她揭下脸上那层皮,露出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粲然笑道:
“雪晴,是我!”
这样的笑,在她今后人生的二十多年里,再也不曾见过。就连那个暖橙色的橘子,从她脚边咕噜咕噜滚落,沾满了蜀地潮湿腐烂的污泥,再也看不到了。
雪晴的这番话印证了若昭曾经一些零碎的猜想。比如,从荐福寺逃生的阿澜姐究竟是如何到宫里的?和故土断了往来的阿澜姐是如何习得以易容术的?雪澜入宫,和谁走得最近,最有可能从谁获得帮助和学习?
杜嫔。
当若昭长大了解绵州涪城杜氏和秘门之间的恩恩怨怨之后,她一直觉得很奇怪:西陵氏的后人,居然认了出身涪城杜氏的杜嫔为主。这件事虽奇,毕竟是血迹斑斑的回忆,阿澜姐不多说,她也不好意思多问。后来她自己甚至猜想,阿澜姐会易容术,可能是逃出生天时随身带上了易容的秘籍;至于认杜嫔为主,说不定只是为了躲过杜家人的仇视,不是有个说法叫——“灯下黑”。
可如今若昭在脑海中遍地搜罗关于杜嫔的记忆,竟然只有模模糊糊的影子,一个淹没在金菊盛开的花海中,模模糊糊的鹅黄色的背影。若昭最熟悉的昕姐姐,她的亲生母亲,就这么明目张胆却又不留痕迹地隐藏在和昕姐姐童年玩乐的缝隙里。
最后,她记忆的石缝里冒出了一点幽绿的青草,一次和昕姐姐的对话——她已经不记得究竟是如何开始的话头,之后又经历了何等曲折的缘由落到昕姐姐的一句话,一句她当时感慨不已有大智慧的话:
“我母亲说过,在这宫里,无权无势却能活下来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说很多话为自己挣一条命的,另一种是不说话装傻的。”
无疑,义宁长公主李若昕活成了前者,而那个模糊在她记忆里的杜嫔娘娘,活成了后者。在所有人回忆先帝的长春宫时,都只剩下那个飞扬明亮的义宁长公主,而不是连封号都没有又早早逝去的杜氏令仪。
杜氏令仪,其实她一直都在有意躲避他人的目光,她甚至躲到自己亲生女儿的身后。而究其实际目的,如今看来就只有一种解释:她会易容术,她是西陵氏的人——
她叫西陵令仪。
若昭抿嘴笑了,和雪晴的对话竟然还有这样的收获,意外解决了一直困扰她心头的些许疑惑。
“你会易容术吗?你的易容术,在为谁效劳?”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我姐姐会有如此高超的易容术?”
“一物换一物,”若昭优哉游哉地继续喝了一口茶,“我要说的事关重大,你没有拿出足够诚意,我为什么要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