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们习武的人,可以通过举止动作,认出一个人吗?
“不论那个人的脸长什么样。”
曾经,有个人,问过他一个一模一样的问题。
甚至那人的脸,和面前的也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确认面前的人是雪晴的姐姐,他真的要扑上前问一声:
“雪晴,真的是你吗?”
孤鸾闭上眼,两张近乎毫无差别的脸慢慢重合。这种感觉是痛苦的,记忆是真实的,面前的人也是真实的,唯独这真实不是一个真实。真实与真实剥离的痛,远胜皮肉分离。
让他好好想想,当时,他是怎么回答她的。
“不一定。”
“那你凭什么认定骗小孩儿钱的就是我?”
“你太好认了。”
“落到你手里,你想怎么样?”
“把这些钱还回去。”
“凭什么,这些小孩儿的钱是他们抢的,我这叫替天行道啊啊啊痛痛痛……”
雪晴还在嘴硬,却被孤鸾一手反剪住双手。
“你松手啊……”
“把钱还回去。”
“好好好,还还还,我还,还不行吗?求求您少侠,大侠,您再不松手小女子胳膊就要断了。”
“记住了,不管你易容成什么样,我都能找到你。再让我遇见你易容成各种样子骗小孩的钱,我就把你送到官府去。”
刚逃离胳膊被拧断危险的雪晴扮了个鬼脸,“你又没有证据,没有一个目击证人能证明这些事是我一个人做的,官府才不会信你。”
孤鸾又作势准备拧她的胳膊。
“别别别,大侠饶命。”雪晴见好就收,她偷偷瞄了一眼这小土庙外的雨,盘算着什么时候雨停了能快快溜走,逃离这个黑着脸的大冰块。
看到旁边这个女子难得安静下来,孤鸾担心自己刚刚是不是做的太过了些,毕竟她只是个刚刚满二十岁的小丫头,便轻咳了一声,拐着弯安慰道:
“你是个好女孩,不要再做这些……坑蒙拐骗的事了。”
“呵!你倒是第一个说我是个好女孩的人,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就说我是个好人?”
“你不坏,只是……你应该嫁个好人家,过一个更安定的生活。”
“我为什么要嫁人?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骗钱?还是抢钱?”
“……你不懂。”
“好吧,就算我不懂,可你总归是要嫁人的,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弄得,嗯……像个乞丐一样呢?”
听到“乞丐”这个词,雪晴不怒反笑,她反问道:“如你所说,嫁人之后呢?”
“相夫教子,好好地过日子。”
“我为什么要生孩子?难道把他带到世间,和我一样被这世道生生欺凌至死吗?”
看到孤鸾噎了半晌,雪晴分外大度地拍了拍这个大冰块的肩膀。
“像你这样的,一看就是天之骄子,父母具在兄弟无故,本事又高又受人尊重,没必要理解我们这些小人物的痛苦。”
“我也没有父母。”
“不会吧,我看你活得很幸福啊?谁养你长大的?”
“我有师父,他人很好。”
“不巧,我没有。”
最后的最后,他只记得,她面色疏落寒冷地站起来,顺走了他刚刚从她手上收缴的一贯铜钱,消失在茫茫雨夜中。土庙里灯烛飘摇,照得庙中的活菩萨都变得鬼魅起来。
“孤鸾,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心意相通,你不必理解他人的悲欢。”
……
纷乱的对话撞进他的脑子里,她实在是太吵了,吵得他的脑子没有一刻是安宁的。
“你又怎么了?”
这次的声音是雪澜的。
“没事……”孤鸾自顾自地摇摇头,“长姐刚刚是问,习武之人可以通过动作而不是容貌来判断一个人吗?”
“对。”
“一般来说是可以的。因为习武之人专注于人的动作,他们从小就在学习用最短的时间找到对手招式的破绽,甚至做出预判。所以他们对于人的行为举止,尤其是细微之处的小动作格外关注,甚至有敏锐的感知。不过,判断一个人的准确程度,也会受到对这个人熟悉程度的影响。朝夕相处的人,即使再复杂的易容术,也能被人一眼识破。”
“长姐有一些动作习惯,比如有时候会把手交叠着放在衣前,比如回头的时候习惯向右下方瞥去,都是长姐不可避免的身体动作。对长姐很熟悉,而且对人的动作颇有研究的人,即使长姐用了易容术,还是能察觉出来的。”
“原来如此。”雪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之前她有一个听起来天方夜谭的猜测,但是有了孤鸾刚刚说的佐证,那些猜想,似乎也变得现实起来。
她仔仔细细回想了灰衣人潜入她房中发生的一切事情。
他偷偷摸摸翻窗站到她的榻前,她尖叫着把自己捂进被子里,再到孤鸾听到她的尖叫闯进来,大约还是有一两个呼吸间的时间空隙。但是那个灰衣人并没有做什么伤害她的事,他做了什么?
雪澜在记忆中慢慢复原慌乱之中她余光掠过的片段。
他在揭下自己的包巾。
包巾下的那张脸是谁?
“我有一个想法,”雪澜决心赌一把,“我们被先入为主之见束缚了,深夜翻窗为何一定就是来刺杀我的?说不定他……只是想来找我说一件事,或者说,确认某件事的呢?”
“可是东海穆家,实在离我们这儿太远了,跨越两千多里,只是来找长姐确认某件事,可能吗?”
“今日他铩羽而归,说不定他明天还会来,明晚,还要拜托孤鸾你一件事了……”
直到第二天夜里,月明星稀,那个灰衣人果然在夜半三更翻窗而入,再一次出现在雪澜的榻前。
孤鸾隐匿在黑暗中,屏住呼吸看着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一切——依着他昨日和灰衣人交手的经历,此人内力深厚神思敏锐,动作更是迅捷无比,他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灰衣人发现房中的异样。
面朝内侧卧熟睡的雪澜突然翻身坐起,对着包巾覆面的灰衣人粲然笑道:
“凌风大哥!是我,我是雪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