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凉王府门时已经是傍晚。雪澜服侍着若昭上了软轿从东城向西市驶去,离西市还有两坊之距的时候,若昭让轿夫把她们从轿子上放了下来,由着雪澜推着她往前走。
上元夜的灯火逐渐点起来了,街上的人也逐渐多起来,若昭远远地看着举着花灯向前奔跑的小孩儿,突然觉得自己想的离周围的世界好远好远,那些战乱、斗争、灾荒、暴动都不存在一样,只有街灯流动,人影相错,大街上全是喜气洋洋的繁华景象。
若昭噗嗤一声就笑出来了,雪澜听见这笑声才敢开口道:“小姐你终于笑出来了,你知不知道你从茶庄回来,这几天一直不说话吓坏我们了。”
若昭愣了愣,许久才说:“对不起啊,阿澜姐,让你们担心了。”她望向远处迷离的灯火,心一下子就变得很空很空,“你说……我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
“嗯?”雪澜想了半天才想明白若昭指的是什么,“小姐是说支持三殿下的事?”
“嗯。”
“奴婢是个下人,不知道天下是个什么局势。但是,”雪澜想起来这么多年小姐从救凉王爷、到创立风波庄、到一点一点着手准备帮助三殿下夺嫡的桩桩件件,个中不容易也就只有贴身的她能明白了,她说,“小姐这一路走来的不容易奴婢都看在眼里,这一路小姐经历那么多挫折都挺了过来,奴婢从来就不觉得小姐下决心要做的事情有什么不对的。”
“只是……”若昭叹了口气道,“他是个好孩子,他那么善良,他这安逸的人生,终究……是被我毁了……”
“没有的事,”雪澜安慰道,“薛二小姐的死不是小姐造成的,薛家罹难也不是小姐的错,甘凉不是因为小姐,河朔也不是小姐的责任,灾荒怪不到小姐头上,三殿下上风波庄更不是小姐逼的。小姐从来就没有做错过什么,三殿下要做的,不过是承担他应该的责任罢了。”
“阿澜姐,你说的都对,”若昭叹了口气,“只是在他府里、宫中散播风波庄的流言终究是我派人去做的。他上云山也是早就设计好的结果,你说……他知道这一切会不会恨我,会恨是我把他逼上这条不归路的?”
若昭的声音听起来比往常多了几分凄怆,雪澜一时心酸,忍住涩涩的眼泪道:“不会的,三殿下不会怪小姐的,他知道小姐为他做了那么多一定不会怪小姐的。”
雪澜是知道若昭心思的,她曾经给小姐守夜给小姐掖被子的时候听见小姐睡梦中轻声的呢喃“世默……世默……”,她就知道小姐她那埋在心里最深的心思。可惜这世间男儿千千万,长公主若喜欢谁都可以嫁,只是,她爱上的却是一个永远都不可能说出口的人。
“姑母。”突然不远处一个颀长的身影逆光而立,微微一笑,仿佛让她世界里所有的灯火都黯淡了。
世默……这是梦吧……若昭心里就只剩下这一句话。
“儿臣给姑母请安。”不远处那个人款款走来,正如那年桃花树下他踏花而来,从此之后她的世界就变了。
“给三殿下请安。”雪澜反应过来赶紧行礼道。
李世默示意雪澜免礼,转而向若昭道:“好巧,没想到在这里能偶遇姑母。”
若昭呆呆地看着世默,好久才反应过来,“是啊,上元佳节出来走走,三殿下也是?”
“嗯,”世默看向别处,夜晚的灯火下他的表情异常温柔,“那年初遇,就是这个时候。”
若昭垂下眼睑,灯火迷离中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薛二小姐能得殿下如此追念,纵然在彼岸,也是幸福的吧。”
世默看回这个面前坐在轮椅上的瘦弱女子,突然就想起来几天前灵溪茶庄中的风波庄庄主,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他心里笑了笑自己真奇怪。他问道,“世默斗胆,姑母可否陪世默走一段?”
若昭愣了愣,才道,“好……好啊。”
雪澜识趣地退下,远远地跟在后头。世默推着若昭,两人信步在走向西市。一时两人无语,惟剩灯火迷离,人群熙攘。欢声笑语中,若昭闭上眼睛……如果她不是她的姑母,她未出嫁,如果他未有心上人,他们这样子,算不算一双人?
真是……天天被风吟雪澜叫“小姐”,都快忘了自己已是孀居的寡妇了……
想得再多又有如何,再多的心绪,也只能叫杂念。趁现在还未成为执念,不如早早抽慧剑断情丝,长路漫漫,谁又知道未来的道路会如何对待这个心思澄明如镜的人儿?
沉默了好久,她终于问道:“三殿下……除夕夜内侍被杀一案,可有结果?”
世默没想到她会问这件事,“都说姑母不关心后宫中事,看来不是真的。”
若昭尴尬一会儿,“身在其中,要是不知道自己活在一个怎样的环境中,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吧。”
“也对,”世默自嘲地笑笑,“萧贵妃查出来,刺杀内侍用的刀是正阳宫的,加上有内侍看见半夜有黑影从正阳宫中出去,就基本认定是正阳宫的人干的了。”
“皇后和太子呢?”
“皇后说此事与太子无关,太子后来跑到父皇面前求情说此事与皇后无关,最后是皇后宫里一个小宫女出来说因为被小礼子调戏,心生不忿,半夜从正阳宫的小厨房里偷了刀把他约出来杀了,没注意看死在哪儿了。”世默顿了顿,“虽然这话漏洞百出,但是父皇示意查到这儿就算了了,罚了太子和皇后一个月的俸禄,禁了太子一个月的足。”
“太后那边呢?”若昭突然问道。
世默很奇怪这个姑母怎么如此关心这事儿,不过还是很耐心地答道:“父皇罚的不算太重,太后也没有出言表态。”他突然问道,“此事,姑母怎么看?”
这问得猝不及防,但若昭并无慌乱之态,只是淡淡地说道,“正阳宫不满宦官专权,杀了个内侍说禁军不严。还扔在储秀宫前嫁祸储秀宫,只怕是为了报除夕宴上丽妃娘娘出言不逊之仇。”
世默内心盘算了一会儿,没有多说,只道:“也对。”
不一会儿,世默推着若昭,来到一家已经关门了的戏班前面。
“这是京城当年最著名的戏班,”李世默率先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姑母可知,他们最著名的曲目是什么?”
还没等若昭回答,世默自顾自地答道:“薛仁贵三箭定天山。”
“哦,”若昭恍然大悟,“‘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龙门薛氏先祖之勇,熙宁早有耳闻。”
世默魂游当年,那个小女孩儿拉着他,带着一半稚气一半得意道:“世默哥哥,告诉你,这就是我薛家先祖,三箭定天山,厉害吧!”
“后来薛家出事,这家戏班就被京兆尹府查封了。”世默叹息道。
若昭一想,京兆尹杜桓,出自宫里怡妃娘娘秦氏的姻亲家族,不怪如此。
“一代将门,就此陨落。”世默低头看向若昭,“姑母就没有想说的吗?”
“三殿下,你去过天山吗?”若昭反问道。
“没……”世默不明白这位姑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数百年前,我大唐国势威慑天山,而如今,我们却连天山的样子都不知道。我们连河西走廊都过不去。”若昭突然抬头,看着面前破败的戏台,“这就是熙宁所想。”
世默愣了愣,突然明白了,他走到若昭面前,深深地行大礼鞠了一躬:“姑母教诲,世默铭记于心。”
世默若昭出来和雪澜会合时已近戌时,临别之际世默向若昭行大礼道:“姑母一言,世默受教,还请姑母今后多加耳提面命,世默定然感激不尽。”
若昭沉默地看向那个站在灯火之中的玉人,突然就那么舍不得,她好想说,世默你离开长安吧,去行走江湖,去在诗酒恣意中逍遥人生,你不适合这里啊……然而,她还是最终点点头,“三殿下……胸有大志,熙宁暗中定当全力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