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至节度使府正厅,公孙枭,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他手下那个杜师爷颇为得力,大到觚觥尊爵,小到碗碟匙著,无一不用心安置摆放,一板一眼照着礼书中宴饮之礼拓下来。公孙枭那个大老粗自然是做不到的,最有可能是那个长得不起眼的杜师爷一手操持。
“宣王殿下请,小熙姑娘请。”
李世默正忖度这府上人事安排,那个青灰色的人便迎上前来。杜师爷察言观色本领堪称一绝,之前在同尘客栈发觉宣王殿下颇为宝贝那个小熙姑娘,连轮椅也不让人碰的。此时在宴厅便不再上前帮忙推轮椅,只是抬手示意正厅主位的方向,请这两位客人入座。
大抵是公孙枭对李世默的来意尚未摸清楚,尊卑礼节倒还不差。北上的主位只有一案,是钦差大人的席位。左下手特设一张小案,是给李若昭的。剑南道下属诸将诸刺史,甚至包括节度使本人亦分列左右。
李世默在北上位俯瞰整个宴会厅,庭间开阔疏朗,晚间穿堂风急掀起帷帐,颇有军营金鼓之声。巨大的金丝楠木立柱定下宴会厅褐绿的主色调,连同厅中忙碌的青灰色人影,一齐汇入肃杀萧疏的瑟瑟之风中。
“宣王殿下,久等了。”
来者正是节度使公孙枭,紫绶毳冕,周身绣以黼黻烟霞,腰间金银缕织就的鞶囊。一身平常处理民事的官服,穿得如同铠甲一般光华满溢。
他身后跟着两人正是久闻大名的公孙家两位公子。居右者公孙致和昨日在入城时见过。居左者乃公孙枭的嫡长子公孙致远,李世默一路上已经听到太多关于他是个废物脓包之类的评价,百闻不如一见,眼前的公孙致远倒不像传闻中那般妖魔鬼怪。眼微眯而脸浑圆,和一旁干练的弟弟比起来确实臃肿不少,腰间革带并不能支撑起便便的大腹,撑得犀角的銙扣都有些歪了。
巴蜀之主驾临,李世默还是非常识趣地起身致意,清雅的身姿微弯,抬手道:
“公孙将军请。”
随后诸将及州刺史纷至,杜宇也人模狗样一般换了一身官服混杂其间。
席次安排倒颇有些费事。依着规矩,左文右武,左尊而右卑。无奈自各节度使拥兵自重,节度使多以军政出身而统民政之事,公孙枭便坐在了理应属于文官的左上位。因纲纪不正而文武分列废弛,似乎在剑南道节度使府中尤为明显。例如杜宇本是武将出身,兼领刺史以协民事,便说不清是文还是武。到头来公孙枭坐在左上位,左列往后是杜宇及其他将领,公孙致远位列右上第一席,再往下才是公孙致和。
李世默坐在上头百无聊赖地猜,大约那懂礼的杜师爷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排座次,便把节度使府中的地位从高到低排了一溜儿序,然后再左右左右这般顺次排下去。
可如果照这么猜,在节度使府中,公孙致和的地位竟然比不过杜宇。
真是有意思。
戌时正而宴乐起,不过李世默此刻的庭间歌舞并不感兴趣。他不动声色扫过下方诸席。公孙枭后设了一张杜师爷小案,他正回头和杜师爷低声吩咐些什么。杜宇和公孙致和两人一东一西对坐,或扶案,或自顾自饮酒,心思各异。满堂之中恐怕也就只有公孙致远在专心欣赏歌舞,肥硕的身体随着乐舞的节拍轻微晃动。
要是放在两年前,每逢宫中宴会说不定他还会认真看看歌舞,那些宴席间的言辞刀锋他嫌吵,还不如歌舞来得有趣。无奈物是人非,就算当下无一人说话,他亦能感觉到气氛被某种类似于时辰的东西层层推动起伏,如水波纹般涟漪片片漾开。
也很吵。
却不得不盯着看。
他抿了一口樽中的酒,入口香味极其细腻,醇厚柔雅,随即包罗万千在喉间漫开。和关中所饮秦酒不同,秦酒甘冽清爽,而此樽中酒味道要厚实绵长许多。他低头看了看樽中浊液,也不似秦酒透彻,许是厅中烛火通明的原因,或者蜀地的酒就带有巴蜀独有的雾霭云翳,微微泛黄。
一地风物养一方人情,这是他这些年四处游历的最大感慨。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他却在漫无边际地想,盐铁酒专卖,似有与民争利的嫌疑。盐铁之事关乎百姓军旅,下放于民易导致豪右聚众专擅其利,处置应慎之又慎。百年前曾一度让利于民,却因征税不力复设盐官专营。至于酒,蜀中佳酿绝妙,而百姓生活艰难,取消酒榷或可为一项营生?
无奈这些问题他确实不太懂,还需改日再行请教行内。
歌舞毕,轮到宣王殿下行祝酒辞。都是些场面上的功夫,李世默应付起来自是礼数丝毫不差。
“本王代天巡牧,承蒙诸位将军、大人鼎力相助。此一樽酒敬诸位剑南道父母官,愿大唐国祚永佑,巴蜀物阜民安。”
按照规矩,钦差行祝酒辞,在场诸位自然要满饮此杯,若昭也不例外。她端起酒樽刚碰了碰唇瓣,便觉得酒劲猛烈,一股辣香直冲鼻腔,冲得她眼泪都快掉下来。无奈此刻众皆饮酒无人注意这个角落,她一抿嘴便将樽中酒一饮而尽。
烈焰顺着喉管一路灼烧下去,烧得她如千百根针反复扎向她的腹腔,又似被人按在地上经久踩踏折磨。她平日里喝的桃花酿,和刚刚入口的东西相比,简直就是糖水!
有问题。
不是酒有问题,是安排酒的人有问题。
她一介女子入席,稍有留心便不会给她倒上男子方可饮用的烈酒。杜师爷安排摆设席次如此面面俱到,怎么会想不到她饮酒的问题?
故意给她安排恨不得要了她命的烈酒,何意呢?
思忖之间更觉胃中翻滚难耐,宴席之上她不敢异动,只得一手按住胃中那股隐隐的痉挛抽搐装作一切如常。
李世默余光似是察觉她有些不对劲,低头看她的时候,她便是一手捂着肚子,整个人半倚在轮椅上微微颤抖,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
“你……”
别看我!
若昭一个劲儿冲着李世默使眼色,示意他继续处理筵席之事。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此刻双眸含水,似泫然欲泣,面色更是烧红了一片。
李世默对她说话的刹那间,若昭就想通了这酒安排得究竟是何意。
公孙枭当是觉得她体弱不宜饮酒,喝到如此烈性的酒,身体当有极大的不适。而此刻她若向宣王诉个苦,以李世默的脾气,差人换酒之余必然对她多有劝慰。这个动静一闹,落到诸位刺史将军眼里,保不齐在场这么多人事后勾连朝臣参他一本贪恋美色云云。加上长安那边盼着他出错的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陈瑜民更是恨不得在御史台跷足而待。怎能平白无故让李世默背了这般骂名?
可她若为了宣王殿下的颜面,强忍不适——
哪个正常人家的小女儿被这烈酒伤身不吭一声的?
更何况他们俩之前在公孙枭面前演戏演得确实……有些腻歪过火,腻歪到她似乎随时随地都在向宣王撒娇一般。
所以,公孙枭在借这个酒试探她。试探她到底像不像之前演得那般,当真只是个对宣王百依百顺无话不说的小丫头。
这个控制巴蜀长达二十一年的人只用一杯酒就设了一个局。而她在这个局中,进一步会害了世默,忍一时会暴露自己。
好一个一箭双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