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果不其然,在得知钦差失踪的消息后节度使府上下大震。卯时一刻得知宣王殿下不在府中,日晷还未转至卯时二刻,整个成都城戒严,除往来商旅最多的正北门,也就是太玄门开放外,余下七门皆封闭。即使是开放的正北门,节度使亦派出重兵把守,连只鸟飞过都要射下来严加查察。
关河则率钦差卫队直接出城搜寻宣王殿下的踪迹。六百钦差卫队,其实都是天师道的人,就这么被关河明目张胆地带出节度使府,也带出了成都城。
跟着关河出去还有风吟和黎叔。风吟是第一次穿上神策军专属的明光铠,小小的身子称起一件铠甲显得实在磕碜。若昭贴心地又在她的铠甲下塞了几团布,才勉强像个样子。
“好了,”若昭最后帮着风吟把胸前的束甲绊系好,亲昵地拍拍她的肩膀,“你看看,第一次穿铠甲感觉如何?”
“小姐!”风吟顶着一顶硕大无比的凤栖兜鍪,她扶了扶恨不得垂到她眼睛的边沿,“你是真的不和我们一起走吗?我和黎叔一走,小姐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不是和你说了吗,没事的。”看见风吟折腾了半天也没把头盔戴好,若昭示意她蹲下来,耐心替她正了正冠冕,把帽上的朱缨捋顺。
“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把自己伪装好,跟着关河从节度使府出去。我可以自保,但是你和黎叔留在这儿,我未必能保得住你们的命。”
好说歹说送走了黎叔和风吟,偌大的别院,终于只剩下若昭一人。
她心情颇有些怡然自得,虽然没个打下手的人,生活的情趣还是一分都不能少。用沸水浸润了茶壶,就在庭院的白花槐下支起小炉。一匙碧潭飘雪投入壶中,树上花香,树下茶香,两相缠绕。
携了自己随身带的长相思,用绢布耐心拭净琴面上的灰尘,
弹点什么好呢?
空寂的别院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干练的脚步声。
不慌,但是有点乱,暴露了来者迫切的心情。
若昭抿嘴笑,心念一动,一曲寂静潺潺的《渔樵问答》就在指尖倾泻而出。
与静水流深的琴曲截然相反,紧张、忙乱、而焦灼的气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成都城扩散。北门并未发现有疑似宣王的人出入,公孙枭当即下令封街,调派大量节度使府兵,挨家挨户搜查。所至之处,不得安生。
而与这首静水流深的琴曲相似的是,全城戒严搜寻的宣王李世默,早已在卯时城门初开的时候,从南门出了成都城。此时此刻,他正坐在虞让驾驶的马车上,将一城的兵荒马乱抛在身后。
城外天色很好,清明刚过,空气中都泛着青草湿润的清新。仔细算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亲近自然天地间冬去春来、日月东升西落的景象。成都城中压抑,节度使府更是处处逼仄,骤然间重见天光,春风轻暖得让他恍惚如梦。
如今他作为钦差的大事基本上已经办成,一路的所见所闻,加上这一个月来问政各州刺史,剑南道的情况上达天听不成问题。只是,若昭还在节度使府那一池浑水中,也不知她还好不好?
李世默敛容端坐在马车中,心思却早已经有一下没一下地飞到天际。
感觉车内自从出了成都就安静得不像话,现下他们已经安全了,虞让的马车也渐渐慢下来。他的嘴巴一向闲不住,好不容易放松下来还这么沉默,实在不是他的风格。
“殿下,您知道我们待会儿该去哪儿吧?”
这件事李世默听若昭说过,就在她三月二十八日从节度使府外回来的那天夜里,她把她的推测,详详细细与他说了一遍。
“知道,听她……听你们庄主说,让我去看看一个人的墓,说是确认某件事情。”
“是了,”虞让一甩马鞭,心情无比松快,“这回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办成一件大事,庄主回去之后可一定要重重赏我。”
闲着也是闲着。闲着还会瞎想。与其如此,不如和车厢外那个小伙子聊聊。
念及此,李世默便顺着虞让的戏道:“这话怎么说?”
“殿下,你应该知道我们待会儿要去看的那一个人的墓,是谁的吧?”
“知道,听说是三年前不幸离世,蜀中赫赫有名的,杜鹃姑娘。”
“正是!”
仿佛配合着他说话的节奏,虞让又甩了一鞭子。
“打听清楚杜鹃姑娘的墓在哪儿,这件事可太难了。自从八天前庄主让我去找杜鹃姑娘的葬地,我就重访杜鹃姑娘生前在的那家场子,那家的妈妈说什么也不告诉我杜鹃姑娘去世后在哪儿入土为安。后来我好说歹说还塞了一大堆银子,她才模棱两可地说在成都城外的北郊。我恨不得把北郊翻了个底朝天,您猜怎么着?”
虞让抑扬顿挫宛如说书一般,还颇有一副你不问他就不说的架势。李世默只得配合着他继续问道。
“怎么了?北郊没有找着?”
“正是!”
虞让又兴奋地甩了一鞭子,“后来我想啊,庄主曾经说过,越想隐瞒的东西,才越有可能是事情的真相。所以我脑子灵光一闪,诶——
“您说,会不会这杜鹃姑娘的墓地,其实在成都城南郊?
“果不其然,我就到这南郊遍地撒网地找啊找,真的让我给找到了,杜鹃姑娘的墓。”
仿佛配合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虞让一扯缰绳,马车将将停在一片荒草丛生的高地上。他跳下马车,撩开车帘,指了指不远处淹没在荒草中的一个小小的土堆。
“到了,就在这儿。”
成都位于巴山蜀水环抱之中,原本是山峦叠嶂的地形,大约是有巴蜀之中的气象,成都城四周却相对较为平坦。马车不慌不忙地驶了大半个时辰,李世默回头时才发现,他们早已来到成都南郊一片平缓的高地上。
和成都城外绒绒浅草不同,李世默一边走一边扒开这足足有半人高的荒草。野草萋萋,随风飘摇,大约是无人问津无人涉足的缘故,这儿的草长得格外轻软碧绿,沾满了春天带着湿意的薄雾和晨露。
荒草不识人间恨,所以才恣肆地长得这般高么?
唯一能看出这是一方墓地而不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土堆的,是横列在土堆前的祭品。被风吹倒早已熄灭的烛台,黏上不知是泥点还是锈迹的褐色污渍。小巧精工雕着莲纹的镀金铜盘,上面还堆着几块灰扑扑的精致小点。
前来祭拜的人大约也没有拘着什么礼数,有什么好东西就往上摆什么,还有些盘子已经空了,李世默能在荒草丛中找到滚落一边已经腐烂了大半的苹果。
就这个腐烂程度来看,像是有人前不久刚来过,但不是昨日的清明节。
李世默指了指地上的祭品问道,“这是块墓地不假,你怎么知道这是杜鹃姑娘的墓?难不成……”
“你把人家的墓志刨出来了?”
虞让把手绞在背后,吐吐舌头。
“这个……确实没办法呀。宣王殿下我错了,我发誓,我绝对绝对没有破坏棺木,绝对绝对惊扰里面睡着的人。这个墓志埋得很浅的,也没有放在棺椁之中。就好像故意埋得很浅让人发现一般,所以我就……”
李世默皱皱眉,“你还说!”
虞让苦笑举手捂住嘴巴,声音倒是叽叽咕咕的不绝。
“真的很浅,就在祭品后面的土地上,稍微把面上的土拂掉就能看到。墓志盖上的内容还挺重要的,我猜庄主想让殿下看到的,应该就是这个东西。您一定得亲眼看看墓志上写的是啥。”
不等李世默制止,虞让三下五除二地蹲在地上,用手加枝条刨开地上一层薄薄的浮土,雕花的青石墓志在紫褐色的土壤中逐渐清晰。
志盖上赫然写着个十二个大字——
“唐故扶风公孙氏长女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