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啊啊……”
听到这个名字,关河一副见鬼了的表情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他们本就站在村外后墙与水田相连的土垄上,他刚退到第二步的时候,结果一屁股跌坐在四月春暖花开插了秧的稻田里。
对面的公孙嘉禾则是一副看傻子的表情,见他跌在水田里也不扶他一把。她蹲下来,双手托着脑袋挑挑眉,饶有兴致地盯着对面精妙绝伦的表情变化。
被她盯得怪尴尬的,关河咕咚咽了口唾沫,不知是为了安定吓坏了的心,还是润润之前被烟熏得哑了的嗓子。一片空白的脑子终于慢慢动了起来,动起来的后果就是,一瞬间上涌的问题太多,他一时不知道该问哪一个。
关河打量了一会儿对面蹲着的人,个子矮小,有点邋遢不怎么讲究。确实和长公主描述的相似。
“你……真的是公孙嘉禾?”
“嗯。”
感觉公孙嘉禾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她努努嘴,脸上表情颇为怪异扭曲。
“那个……我太久没和正常人说话,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
关河一脸无语,您这三年和杜宇打交道不少吧,合着说杜宇不是正常人?
嗯,挺好挺好,杜宇确实不是个正常人。
等等,关河脑袋又笨重地转了几圈。
我的姑奶奶啊,这不叫“没和正常人说话”,你那叫“没和人正常说话”。果然是被关了这么多年,话都不会说了。
呵,太久没和人正常说话,刚才催起人来倒是很顺溜。
腹诽了半天,关河才终于想起来最重要的问题,结果想起来之后,连话都说得不顺溜了。
“你你你……不是,疯了吗?”
他仔仔细细睁大眼睛盯着对面的公孙嘉禾,她目色清明,神情与常人无异,丝毫看不出任何失心疯的痕迹。
公孙嘉禾又恢复了看傻子的表情,一脸理所当然地摊手。
“装的啊。”
“你……”
关河有种自己也不会说话的感觉,一句话在嘴边打了个圈,才把舌头捋顺。
“你是什么时候治好的?”
公孙嘉禾看傻子的表情更甚。
“我本来就没疯。”
她起身舒展舒展筋骨,愉快地听着骨头咯吱作响的声音,走到水田边。关河还没想清楚到她上一句话意味着什么,以为她是来拉自己爬起来的,下意识伸手。没想到她熟视无睹又蹲下来,掬了一捧稻田的水,浇到自己脸上。紧接着又一连掬了好几捧水,拍在脸上轻轻搓着。
“脏了这么多年,好久没正经洗过一次脸了。”
关河讪讪地把手收了回来,就看到这令人啧舌的一幕。
“喂喂喂,姑奶奶,这里的水不能洗脸,很脏的。”
公孙嘉禾一脸茫然地转头看他。水虽然不怎么干净,脸上的泥点倒是洗去不少,一绺一绺黏在一起的碎发下,那张陌生的脸竟有些清美。
“不能吗?”
当然不能,就算是最贫苦的农妇,也会寻一些干净的山溪或者井水洗脸。退一万步说,就算寻不到,脏一点的河水也行,但决计不会用田里的水。
毕竟是脸。
毕竟稻田里……是施过肥的。
这人不是疯了,怕是傻的吧。
再一次腹诽够了,死里逃生的关河终于恢复了不少的力气。察觉到院墙的那一头火势渐小,细碎的脚步声、零星的说话声变得清晰起来,他意识到他们此刻尚未脱离险境,便从水田里爬了起来,一把抄起公孙嘉禾的手腕。
“嘘,那些人还在村里找我们,先走。”
这下轮到关河拽着公孙嘉禾玩命地逃。他握着那个沾满了田里的水而湿漉漉的手腕,努力不去想稻田的水里究竟有什么东西。两人一边跑,一边在浅浅的水中留下一个个圆圆的、掺着泥的小水花。
刚炸开,倏忽又合上。
蹚过水田,关河带着公孙嘉禾躲进低矮的灌木丛中,又在枝条横生的灌木丛中摸索,向着更深的密林探去。
“你要去哪儿……”
“嘘。”关河恨铁不成钢地回头冲她比了个噤声,“姑奶奶你小点声,节度使府的那些人还在到处抓我们,想落到他们手上,你就直接说。”
“哦。”
关河身后那人闷闷一声,便再也不说话了。
不知在树丛中穿行了多久,等他们走到一片草木稀疏之地向远眺望时,公孙嘉禾才发觉他们已经到了一处地势相对高的山坡上。至于着了火的村子,除了能看到半空中飘散的缕缕青烟,一点火光也看不到了。
唯剩天边一勾新月的光,冷清、寂静、而无情。
公孙嘉禾怔怔地看着四周陌生的环境,最后望向喘着气的关河。月光照见他的侧影,年轻而有棱角的线条在夜风中微微晃动。
“我们这算……逃脱了?”
“嗯。”吸了许多烟尘,又跑了几里地,等到平静下来的时候,关河才感觉喉间的不适更甚。又顿觉这样说太简单,他不动神色咽了口唾沫,补充了一句,“差不多。”
她用力拍了下关河的肩膀,“你还挺厉害。”
关河吃痛地沉了下肩。
这人当真是个女的么?这么大力气?
劫后余生的公孙嘉禾完全没注意到关河的小动作,她不死心地又追问了一句。
“那你带来的那些兵呢?不要了?”
刚刚还在喘着气的关河刹那间陷入沉默,他紧紧盯着那一缕烟尘,如果目光有力量,那么关河此刻的眼神,足以用力到要把已经稀疏到看不见踪迹的烟盯散。月光下的那一勾线条紧紧绷住,刚毅的折角,如泰山嶷嶷。
她突然联想到很多词汇——这些年关在高台阁楼,她没读过许多书,但那些词汇就像生来就在她脑海中一般,根深蒂固。
坚毅、果敢、隐忍……
关河再开口的时候已经不复当初玩笑的模样。
“对一个将领来说,军令重如山。我的任务是找到你,不惜一切代价带你去见杜宇。”
他再顿,大约是烟熏火燎的缘故,声音有点哑。
“我不能因为顾虑自己人的死活,就放弃自己的使命,陷你于险境。一点点风险,都不允许。”
说罢,他又陷入了沉默。月色敛容,长风止息,万千草木随着时光一刻的萧肃而静穆。
那一瞬间的沉默,让公孙嘉禾记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