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致和收回了刚才孤注一掷的心思,耐下性子听对面女人的故弄玄虚。
“话题还是回到刚才提到的,碧潭飘雪。昨日,令尊大人到访,杀了个我们措手不及,就公孙将军那点应对能力,如何瞒得过令尊大人的眼睛?”
若昭步步紧逼。
“你知道昨天对于公孙将军您意味着什么吗?”
公孙致和见招拆招。
“毒不是我下的。毒如果是我下的,我当初何必提醒宣王殿下?”
“毒不是你下的,这件事,你知道,我也知道,宣王殿下也知道,公孙枭也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可是,有什么用呢?”
若昭压低了声音,却微微掀了掀眼皮,眼中仿佛闪烁着诡异的光。
“真相,有时候真的那么重要吗?在公孙家,他是父亲,你是儿子。在节度使府,他是主君,你是府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公孙致和,你有没有想过,你在你父亲面前,已经是一枚弃子了?”
就这点挑拨离间的本事么?公孙致和刚刚还有些举棋不定的心思,也稍稍安定了不少。
“小熙姑娘之前说,人最好无所求,有所求便会心急,急中容易生乱。小熙姑娘,不也心乱了么?”
若昭莞尔,也不反对他的话,“有意思,继续说下去。”
“碧潭飘雪事发,经手过碧潭飘雪的只有两个人,我,或者家父。没错,依小熙姑娘的意思,家父要拿我顶罪。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句话也没错。可不也还有句话叫——
“虎毒不食子么?”
见对面若昭不说话,公孙致和稳了稳心神,继续道。
“其一,我在家父面前并非毫无作用。剑南道南部数万将士,依旧归我调配。覆灭南天师道的功绩,他不会视而不见。退一万步,就算他执意立公孙致远,他一样需要我活着,来扶持我的兄长。”
若昭认真点头,“是这个道理。”
“另外,宣王殿下虽手持尚方剑,代天巡牧,一举一动,皆代表长安朝廷。可这些东西在巴蜀又能如何?就算宣王殿下真的遭遇不幸,这件事传到长安,家父手握数十万重兵,朝中尚有神策军张怀恩作保,朝廷能耐他如何?他至于为一个小小的碧潭飘雪,就出卖自己的儿子吗?
“此为其二。”
言毕,公孙致和自己都觉得越说越有道理。他气定神闲地看着对面的小熙姑娘,他并不相信,自己能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里,能让自己为她所用。
“好定力。”若昭刚刚咄咄逼人的语气一松,她拊掌而笑,“那我们换个话题吧。”
嗯?这是什么路数?
公孙致和自信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就被若昭突如其来的话锋一转绕了个懵。
“你看,今日,公孙致远还在府上么?”
公孙致和一怔,“什么意思?”
“听说四月十九是公孙枭的五十大寿,五十大寿在即,他的宝贝嫡长子会不在场吗?”
“我不明白你在……”
“不明白没关系,我们从头说起。”
既然是长篇大论,若昭喝了口茶,润润嗓子。
“其实你的想法很简单。你既想从钦差手中捞得一点好处,又不愿意彻底和你父亲撕破脸皮。所以,你屡次向宣王殿下示好,带我出府,主动提醒宣王殿下碧潭飘雪有毒,都是你示好的手段。你这些手段,也无非仗着,自己有些功勋,在南方有些势力,加上所谓可怜的父子之情,令尊大人不会真的对你动杀心。至于最后你会倒向谁,则是坐观这场乱局谁会占得上风。我说的没错吧,公孙将军?”
被准确地切中心思,公孙致和脸色沉沉地盯着若昭不说话。
“但事实上,令尊大人并没有你想象的那般好拿捏。”
若昭摊手,笑得愈发明艳灿烂。
“只可惜,有一个简单的道理,你没有想明白。”
说了一半便不说了,她好整以暇等着对面的公孙致和问她——
“什么?”
若昭压低了声音,神色更加讳莫如深。
“作为父亲,你不是公孙枭唯一的选择。你死了,大不了还有你那个窝囊废哥哥。但作为儿子,你继承剑南道节度使之位的所有合法性,来源于你父亲。换句话说,令尊大人可以没有你,但你,不能没有你父亲。”
很少有人能揭开人伦这层温情的面纱,**裸地和他谈权力。公孙致和内心随之一颤,他不是没想过与父亲撕破脸皮。只是,对面的人终归是自己的父亲,他总觉得,他们之间,总还是有点父子情。他是父亲看着长大的,是父亲亲手把南方数万山地军交到他手里,助他大破南天师道。他们之间,或许有隔阂,有互相算计,却总不会走到山穷水尽图穷匕见的生死绝境。
所以,有些事,他敢做,他敢忤逆父亲带着小熙姑娘出府,他敢把怀疑的目标指向自己的父亲,却不敢往深了想。或者想了也简单,父亲手握三十万兵力,他助宣王殿下这点小动作,伤不了父亲,却能实实在在为自己带来好处。
公孙致和犹疑的瞬间,若昭又是话锋一转。
“剑南道节度使麾下的军队是个什么建制,你比我更清楚。三十万,不过是个吃空头粮饷的。二十多万人,西北数万人被北天师道隔绝,东北数州四万人,那是杜宇的势力。杜宇有什么心思,你猜也猜得出来。南方**万山地军,除非剑南道不想安生了,才会去动那些人。剩下的十万人,三万人目前已经开赴至益州北境与天师道对峙,剩下的人,可还有一兵一卒在你手中吗?
“那么问题来了,”若昭灿烂的笑容有些刺眼,“剩下的一兵一卒,现在都在谁手上呢?”
剩下的一兵一卒……
公孙致和现在不用想也知道,剩下的六七万人,自己的父亲最有可能已经交给了公孙致远。不然,他今日不可能不在府上。
那自己尚且还能一用的力量,就只有跟着他平定了南天师道的南方山地军?
“打住!别跟我谈你手上有南方数万山地军。”仿佛猜透他正在想什么一般,若昭再一次切中他的心思。
“好好想想吧,那真的是你可以调配的力量吗?两年前,公孙枭一纸调令,把杜宇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拱手送给了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若昭自问自答道:“这意味着,其一,你抢了杜宇的血汗功劳,这个仇,杜宇跟你结定了。有朝一日在剑南道动起手来,他绝不会对你手下留情。其二,你手上的所有势力,都是令尊大人给你的,他既然能一纸调令给了你,也能一纸调令收回去。”
“公孙小将军,你可得想清楚了。”
若昭随之一语定论。
“在剑南道,你才是真正的举目无亲。”
仿佛担心这把刀扎得还不够深,若昭又往上撒了一把盐。
“我记得你的将军号是什么?立义?既无实权又无品级。”她嗤笑,“立的什么义?不要告诉我,立的是成全了你那窝囊废大哥的贤德美名?”
若昭说话的时候全程带着一股子超然物外的怜悯,仿佛真的像一个指点江山的局外人,时而评头论足,时而扼腕叹息。让处于局中的公孙致和,浑身不适。
“小熙姑娘此言差矣。”公孙致和也喝了口茶,把如芒刺在背的焦灼不安勉强咽下去,“至少有一点,小熙姑娘所说的这一切的起点,是有问题的。我既不是家父的唯一选择,家父,其实也不是我的唯一选择。”
“哟!终于想起来代表朝廷的钦差大人了?”
若昭再一次嗤笑,“想让你手上的权力有一个来自朝廷的说法,可以啊,没问题!”
她摊手,摊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所以,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再一次被我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