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平十二年四月初八,驻扎在成都城外七万府兵,在公孙致远的带领下挥师南指,浩浩荡荡陈列成都城北两百步开外之处。宣告益州,这片已经二十一年未曾燃起烽火狼烟的巴蜀腹心之地,再度陷入战乱之中。
北城门早已紧闭,昨日公孙致和便下令坚壁清野,商旅绝行,自城北商户闭市的风声迅速蔓延至整个成都城。明亮而热闹的成都府已然褪色,和青灰色的城墙,阴气沉沉的天宇,溶成一种沉闷而呆滞的模样。
公孙致远身披绿底金边明光铠,头戴一顶凤栖朱缨兜錾。饶是天色不佳,他的每一块铠片都反射着鎏金色的光芒。胯下的棕红色的骏马鬣毛随风恣肆,膘肥而体壮,与他体型一般相称。
此前,他早已擂鼓聚将,帅帐之中便将利害向诸位府将陈明。
三日前,也就是四月初五清明节。公孙枭从宣王的别院中回来后,已经基本上确认了次子公孙致和存有不轨之心。因此,他暗嘱长子公孙致远,带着他的符节前往成都城外驻军之所,代为统领七万大军。两日之内,成都城内未传出自己安好的消息,则说明自己已经遭遇不测。他命令自己这个大儿子,不要犹豫,立即挥兵杀回成都城,诛杀奸佞,入主节度使府。
两日已过,成都城内始终没有传来父亲安好的消息。公孙致远心知父亲或许早已不在人世,昨夜扶案大恸,痛饮几坛烈酒至喋血不已,声泪俱下。
今日是起兵的第一天,他强打起烈酒伤身的后劲,骑马逡巡于阵前,举刀绕阵三圈,马蹄稳健,声如洪钟。
“本将持公孙大人符节,统帅诸军,杀入成都,讨伐叛贼!”
先是几声稀稀拉拉的回应,自东向西陈列展开的阵型中,声音此起彼伏而终连成一片。七万军队,手持巨盾者有之,手挽飞爪者有之,数十人扛着云梯者更是数不胜数。四月春意盎然,城外绿草青青而微风荡漾,随即被乌云压城的步卒踏碎在脚下,淹没在数万将士一呼一吸间,淹没在数千骏马的嘶鸣声中。
公孙致和登上成都北城墙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就在两日前的四月初六,他与熙宁长公主李若昭达成协议,在宣王殿下率军杀回至成都城之前,公孙致和需得抵抗住来自公孙致远及七万的进攻。作为回报,若昭依据先前提出的要求,平定蜀地之后,上表朝廷,让公孙致和统领剑南道东川梓州、遂州、简州、普州、陵州、资州、荣州、泸州,共计八州,扼守沿长江西行入蜀的水路交通要道。
和公孙致和一同登上北城墙的还有李若昭。墙上风大,饶是已经过了清明,春风的丝丝暖意在剑拔弩张中散尽,唯剩沾了湿气的沁凉。若昭体弱,只得裹着一身茜桃色的披风坐在墙头上眺望。凌风则奉宣王殿下之命,寸步不离地守在若昭身边。
“城内数千人,城外七万人,公孙小将军可有必胜的把握?”
公孙致和俯瞰城墙下黑压压的步卒,脸上肃然的神情令人动容。虽然在与若昭的谈判中显得颇有些狼狈,但毕竟是为将多年,率军灭了南天师道的公孙二公子,踏上战场的那一刻起,他亦恢复了作为一军统帅的运筹帷幄。
“来者是公孙致远,不难。”
他心下自有计较,但此刻既然已经与长公主结盟,说得太简单也不妥当,便多补充了一句。
“更何况,依长公主所言,只要我们坚守过三日,定然会有援军?”
“那是自然。”若昭的目光向西北天之尽头望去,山峦灰黛而天色迷离。她知道,群山峻岭之中,早就有天师道与杜宇的两支力量在蛰伏以待时机。
“如今,公孙致远能控制的兵力,除了陈列在我们面前的七万人,还有之前公孙枭开赴北方新都、新繁县的三万大军,总计十万人。公孙致远攻城,必然以此七万人为主,北方三万人为援军。宣王殿下还在向北与杜宇汇合的路上,一旦确保宣王殿下的安全之后,杜宇便会出兵南下,自绵州穿过汉州,直捣公孙致远的后方,首先消灭这三万援军。”
若昭点到为止,只说了北方杜宇这一支势力。她没有提及的是,杜宇此刻其实并不在绵州,而已经到了汉州前线。以及,同在汉州前线的天师道农民军。
公孙致和对兵事颇为敏感,察觉到若昭只说了一半,便挑挑眉问道:
“北天师道不会南下来分一杯羹么?”
“会的。”若昭不动声色把实情带入自己的分析中,“他们野心不小,定然会趁成都陷入胶着之际率兵南下,坐收渔翁之利。到时候还要麻烦公孙小将军与杜将军捐弃前嫌,共同抵抗。”
“这话长公主殿下留着跟杜宇说吧,毕竟依长公主的意思,要和我结怨的是他。”
要交待的事情已经七七八八说了不少,若昭由着凌风推回到城中休息。公孙致远在城下鼓舞士气鼓舞得差不多了,便双腿一夹马肚,单枪匹马晃晃悠悠到成都城下。
“公孙致远!”
见到来者,立在城头的公孙致和马鞭一指,率先发难。
“你率兵攻城,据乱谋反,可还把这城中的节度使放在眼里吗?把这城中的数万百姓放在眼里吗?真真是枉顾我这些年称你一声兄长。”
城下的公孙致远也不甘示弱,挥舞着马鞭指着城楼上的人影。
“本将才是父亲亲口嘱托受节之人,城中的节度使是谁?我反的又是谁?你口口声声说我据乱谋反,你有何证据?只要父亲出来,说我是逆贼,我公孙致远立刻下马受缚,绝不迟疑。”
公孙枭已经在两天前横死节度使府,当然没办法出阵。公孙致和的稍一迟疑,让作为兄长的致远已然确信父亲身死,一时间心痛到无以复加。
“既然致和你请不出父亲,便是坐实了谋害父亲的罪名。本将今日就要攻进这成都城,取了你这项上人头,祭典父亲的在天之灵。”
阵前骂战本来是战前常态,只是这兄弟俩一个在城头,一个在城下,一唱一和,倒让旁观者生出几分看戏的奇妙心思。
七万大军还在城墙下眼睁睁地看着,公孙致和身边的一众亲信也在城墙上看着。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时,公孙致和却突然趴在墙头上,伏墙大恸,痛哭不止。
“父亲昨夜暴病而亡,今日兄长便要起兵谋反。致和孤掌难鸣,守不住父亲留下的基业,愧对父亲咳咳咳……”
他一边哭嚎一边剧烈咳嗽,一时间口中黏液淤血上涌,竟是差点咳得昏死过去。他身后的城楼上,几个硕大无比的白灯笼冉冉升起,一众戴孝灵童拥簇一块黑檀木的灵牌上前,瘦笔金漆,赫然写着“故显考公孙公讳枭府君之灵位”。
“今日兄长执意认定自己才是秉持父亲的遗志,致和亦无话可说。如今父亲的灵牌在此,兄长要攻城,挥兵进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