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雪澜夜访孤鸾的第二天早晨,雪晴失踪了。
孤鸾一向起得很早,寅时起,在院中练上一通晨功,出门领了今日的份例,回来正准备温声细语地唤雪晴起床。却只发现被中塞了一个枕头,桌上留了一张字条,屋中早已空无一人。
“孤鸾:我已赶赴成都,一切安好,勿念。烦请你代为转告阿澜姐,小女子不喜欠他人人情,待我把她主子救出来,至此两清。
西陵雪晴。”
“长姐!”
看完这张字条的孤鸾心下还来不及多想,转身跌跌撞撞就冲出院子找雪澜。
“长姐!雪晴走了,你看这张字条。”
尚在后院打理各项琐事的雪澜突然听见胞妹的消息,放下手上的一切乱七八糟的事,把孤鸾迎了进来。
连同雪晴留在字条上去成都的消息,连同白纸黑字上写的“阿澜姐”三个字,就这样不由分说撞进了雪澜的眼睛,看得她双眸刺痛。
“她疯了吗?如今数万大军围困成都城,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到去成都?”
“我担心……”孤鸾拧着眉头,又似吞吞吐吐,“昨夜和长姐的谈话,她听见了。”
他太了解她了,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她总在极力维持面上那个看得过去的壳,把满目的疮痍掩藏在描金绘彩的面具之下。她忌讳别人帮她,只有她帮别人的份,没有别人帮她的份。
就像那年成都城夕阳西下的小巷中,她耀武扬威地把抢来的钱分给街头吃不饱饭的小孩儿,却拒绝任何一个人所有看似施舍的帮助。
因为拒绝施舍,施舍别人就成了她的一块遮羞布。要她这样的人欠别人,比杀了她还难受。
所以,她一定没办法接受自己这些年的努力付之东流,没办法接受这些年吃了那么多苦,反倒是雪澜替她们报了家族大仇,她更不愿意让雪澜平白做了恶人。她想不到别的办法,只有把困于成都城的庄主救出来,就当是还了雪澜替她瞒下来,替她赎罪的人情。
正因为这样,他心疼她,看穿了她努力维持的面具之后他依然心疼她。她越把自己裹进厚厚的壳,越是因为她不堪回首的往昔呵。
“哎呀!”雪澜恨铁不成钢地跺跺脚,“庄主什么事算不到,哪需要她去救。她孤身一人,这不是去送死么?”
“不行。”孤鸾越想越担忧,饶是他向来处变不惊,面色上看来与常人无异。搓在手中那张字条,微微颤抖的躯干,早已暴露了他此刻不宁的心思。
“她刚走没多久,我去找她,她骑马不快,是我教的,现在就去,我一定能追上她。”
不等雪澜回话,孤鸾作势就往外冲去。刚迈出一步,他又像想起什么一般,
“事情紧急,还请长姐代为转告一声宣王殿下。等我把雪晴带回来,再来向宣王殿下和长姐请罪。”
一骑绝尘出金堂,带走了因雪晴出走一石溅水的波澜,也带走了雪澜祈盼胞妹平安的希望。
出汉州金堂县沿毗江一路向西南,将晨出东北的日头抛在背后,就是入益州成都府的方向。身后的日光照见孤鸾形单影只的背影,向西南投下一块小小的阴影。马蹄声碎,一脚一脚追逐着,踩在自己的影子上。
孤鸾一边马不停蹄地向西南方向赶路,一边猜测着雪晴可能的前进方向。
如今,杜宇大军已经挥师新都,据说是一支突袭新都的奇兵。可具体行动方略是什么,现在又走到哪一步,孤鸾并不清楚。同样,他亦不清楚,新都县之前的驻军到底如何应对。
以他对雪晴的了解,她心急,即使不清楚新都的战局如何,相比向东南绕行一大圈,绕到成都城背后救人的策略,她更可能选择向西南直插入益州。
那么,也就只有过新都这一条路可走了。
沿毗江向上游河谷一路追去,两岸是连绵的山谷丘陵。四月风暖,穿过山涧仍有飒飒的声音,有点不寒而栗的凛冽。孤鸾心下放空自己,五识皆通,屏息凝神,捕捉着山间每一处微乎其微的动静。
可当他把心放空的时候,雪晴大大的笑脸,叽叽喳喳在他耳边吵个没完的声音,再一次填充满他的整个世界。
他自顾自的摇头,苦笑,好像已经没有办法像师父说的那样,心无旁骛了。
他已经不记得习惯性地想起雪晴是什么时候了。成都城北的小巷初见,她是那个变装成各种模样骗钱的街头小混混,不服管教不服道理,油盐不进横竖不买账。只是转着一贯铜钱,挑衅一般地看着他,指尖带花。
从来没见过这么无赖的人,这让从小到大都是师门得意弟子的孤鸾,心生要别一别她这个歪枝的执拗。
她犟,她笑他不必理解每一个人的悲欢。他更犟,他坚信自己从小到大接受的道理都是正确的,不能骗人,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拿。
雪晴反问他,“如果我从那些公子哥儿骗来的东西,都是从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剥夺走的呢?”
他哑口无言。
雪晴再问他,“如果我要一个人的命,这是那个人欠我的呢?”
他嗫嚅着,毫无底气地辩驳,“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有更好的选择。”
为了这一句可笑的辩驳,也为了他当初可笑地,想要把她引向所谓正途的执念,他耐下性子走进了另一个人的生命。可当他知道了雪晴这十几二十年来的遭遇之后,却再也没有,强行改变她的初心。
之前那么多年的泥泞她只影独行,未来的路,他只想陪着她,再黑也要陪着她,一直走下去。
他终于懂了,其实,并不是所有的人生都像他一般被安排得妥妥当当,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一般安享鲜花着锦盛世繁华。
因为她,在他一条光明大道的人生蓝图里,突然分裂出了很多可能与不可能。
好在眼前的这条路确实是唯一的,孤鸾心下默默叹气,把飘到天外的神思拉扯了回来。
一路向西南已经疾行将近一个时辰,他估摸着,如果雪晴真的沿着这条路的话,应该快找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