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他能感觉到怀中的身体剧烈地一颤,扯得他的心生生一痛。
左手环过雪晴的身体牢牢攥住缰绳,将怀中的宝贝栓得更紧,右手早已下意识拔出腰间佩剑。
唇齿松开的刹那,雪晴整个人蜷缩在孤鸾怀里,揪着他胸前的衣襟皱巴巴的一片。
“疼……”
那一只箭估摸着直直穿过了雪晴的肺,他能感觉怀中的小人每一次呼吸,身体都随着剧烈的疼痛而颤抖,浅浅的抽气声中仿佛能听见鲜血咕噜咕噜的声音。
“别怕,别怕……我一定带你离开……”
不顾那一支箭同时也扎在他胸前的疼痛,孤鸾伏在她耳边低声喃喃安慰着她。语气愈加温柔,而右手的剑挥动地愈发凌厉果决,毫无虚发地斩落接二连三射来的羽箭。
“你们是什么人?”
抓了个空档孤鸾眯着眼环视头顶的天,极力辩清山顶上一片黑压压的影子。
“我们只是过路的旅客,没有恶意……”
回答他的只有更加密集的箭雨,铺天盖地的箭雨,从两侧的山峦倾泻而下。逼得孤鸾不得不打足十二分的心思,屏息凝神应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暗箭。他出剑极快,长剑斩断木杆的声音此起彼伏,不一会儿他们周围已经密密麻麻散落了一堆断的箭杆。
益州北部的丘陵并不算高,更称不上陡峻,如果没有怀中的雪晴,孤鸾本人完全可以攀登而上,把这些放冷箭伏击他们的人揪出来,看看他们到底是谁,再杀个干净。
只是此刻雪晴的状况,已经容不得他放手一搏。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意识到这一点,顾不得和山顶上的人纠缠。孤鸾一夹马肚,一边在乱箭中穿行,一手把怀中的雪晴护得更紧。
耳边山风凛然,张牙舞爪着,肆意叫嚣着向他涌来,哒哒的马蹄是茫茫天地间唯一清晰的鼓点。映衬着死气沉沉的天色,漫天的箭雨也变成了真正的倾盆大雨。风声雨声,汇成万千山呼海啸风雨飘摇。
他曾经问过她,从家里走丢后的那场瓢泼大雨,究竟是怎样的。
她死要面子,每次都是打着哈哈顾左右而言他,对那日的雨,从来就不多说一个字。
此时此刻,他好像回到了当时当日淹没天际的雨,好像身临其境地与她站在同一方天空下。明明满世界都是雨,可天地之间除了他们都是空落落的一片,找不到边,看不到头,一叶小船在滔天巨浪挣扎翻滚。
波涛汹涌,白浪无边,唯有他怀中的人,是他的整个世界。
怀中人不知他此刻的心思,她喘着气,呼吸声里也沾着血。
“孤鸾,别管我了,你快走吧……”
又是这一句“快走吧”,孤鸾神色暗了暗。去年八月的长安,斧锧加身刀柄环绕,她就是这样,她总是这样,想方设法把他推开。
这个傻丫头,以为他离了她,还能活得下去么?自去年八月至今年四月行尸走肉一般满世界寻寻觅觅的日子,他一天都不想过了!
“又说这样的话了,”孤鸾埋首蹭蹭她的脸颊,心头起伏千千万,吐出来却只有三个字。
“不听话。”
像训小孩儿般的,温然而宠溺。
雪晴埋首在他怀里,脸上的泪渍还未干,嘴角不由苦笑了。他从来都是木木的,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学会了在她面前说这些甜言蜜语,就是为了哄她开心。
可是孤鸾啊,你本来可以活得更漂亮更潇洒更恣意的……
我快要死了,只要你放手,以你的本事,肯定可以活下去的吧?
“孤鸾……”
听着耳边长剑挥动带起的风起云涌,又或许是山间疾驰破开的猎猎长风,呼呼地刮着她耳朵疼,竟让她生出一份远在塞外大漠中的恍然隔世。
是失血过多,陷入梦境了么?
雪晴抵在他的胸膛上自顾自笑了,笑着笑着,上涌的血呛住了喉咙,喘不过气来的咳嗽,扯着她的前胸撕裂了一般的疼。
“乖,别说话。保存体力,我带你出去。”
孤鸾话音未落,一支箭直挺挺地扎向坐骑的前腿,狂奔的骏马踉踉跄跄一歪,连带背上两个负伤的人拉扯不住,直接从马首上翻了下来。
摔出去的瞬间,孤鸾近乎本能地抱住怀中的人。尤其在重重地砸向地面的片刻,他一手抱紧雪晴,一手撑在地上。尽量避免雪晴背上箭碰到地上,加深她的伤势。
紧接着,丝毫不让人喘息的箭雨,密密麻麻地落在孤鸾朝天的背上。
“孤鸾!”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漫天的箭雨,扎向她的每一支箭,都被孤鸾不算宽厚的身躯一一挡下。
“我以后再也不任性了好不好咳咳……”
傻瓜,不任性,那还是你吗?
孤鸾紧紧抿住嘴巴,一句话也没有说。背上连中的几箭刺穿了他的五脏六腑,气血上涌,喉头一阵甜腥,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口腔中全是粘稠的液体。
不能说话,说话了血会吐出来,雪晴会担心的。
孤鸾没有察觉到的是,他的嘴角,早已经渗出了点点鲜血。雪晴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那张熟悉的脸,背后就是苍苍茫茫的天宇,她睁大眼睛看着,好像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强忍着肺被刺穿的剧痛,她颤颤巍巍地抬起手,碰了碰他嘴角的血,又不可思议地擦干净。
快,把血擦干净,是不是就不会流了?
可她发现擦不干净了,不管她怎么擦,那个嘴角总是不停的向外渗血。好多血,先是一滴,一滴的,然后就是一串儿,顺着他的下颌流了下来。她擦得手指都红了,擦得他的下巴红彤彤的一片,可还是止不住。
不仅止不住,好像还越擦越多,越擦越红。红得和西天残阳一样,满世界都是血的颜色。
“孤鸾……”
雪晴擦着擦着,血还没有擦干净,眼泪先掉了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擦不干净……”
孤鸾沾了血的嘴角却笑了,他伸手把那个脸都哭花了的小姑娘抱起来坐好。柔软嫩青的绿草被马蹄蹋得一片狼藉,凌乱的箭杆和斑斑血迹散了一地。
犹疑片刻,他张了张嘴,露出了沾满血的通红的牙。
“雪晴……让我再抱抱你,好不好?”
“孤鸾!是谁,他们是谁?我要替你报仇,我要……”
他拍拍她的肩膀,把乱糟糟的小丫头按在怀里,随着他的心跳声剧烈起伏。粗重的呼吸带着盖不住的血腥气,喷洒在她耳边。
“还想着报仇咳咳……”
“那我不报仇了,听你的。”
血腥气交融,雪晴伸出双手,缠上他的脖子。却突然被孤鸾握住手腕,生生地推开。
“孤鸾?”
“快走!”
雪晴,对不起,没能带你离开,没能给你想要的未来,但我决不能,也不可以把你留在这样危险致命的地方。
“不咳咳咳……”
雪晴刚刚吐出一个字,箭杆在她肺里颤动的剧痛扯得她忍不住龇牙咧嘴。她咬着牙,仰头挤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不走,我每次赶你走你都不听我的,凭什么,我要听你的唔……”
话语未尽而箭雨已至。他睁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密集如雨的箭扎在怀中那个笑眯眯的小丫头背上。箭势凌厉,连同刺穿了他的皮肤。
“雪晴……”
“你看,我们现在,被扎在一起……”
她笑,脸上泪渍未干,嘴角却带着奸计得逞一般的调皮。
“我走不了了。”
孤鸾伸出的双臂不再推拒她,终于把他心心念念的小丫头抱在怀里。大音希声而大象无形,风声与箭雨掀起狂风呼啸天崩地裂,隔绝在两人双臂缠绕的世界外。
他蓦地想起很多年前,淡金色的夕阳落在成都的街头,踏着松动的青石板有噗叽噗叽的声音。睫毛忽闪忽闪眨着如蝴蝶的小姑娘,在他耳边叽叽喳喳。
“一直叫你喂喂喂的不好,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孤鸾。孤独的孤,鸾鸟的鸾。”
“孤独的鸟啊,你这名字一点也不好。”
他当时说回答了她什么来着的?好像是,这是他师父给他起的名字,不准说不好。
师父为什么要给他起这样一个名字呢?
也许是师父他老人家早就看淡世事,为剑客者,除了陪伴自己的剑,一生注定孤独。
他辜负了他老人家的期望,抛弃了师门重责,逃离了作为一个剑客注定孤独的命运。所以最后不得不遭受最严酷的惩罚,身死异乡,魂断荒野,还牵连了自己最最宝贝的小姑娘?
他低头,看着同时刺穿他们两人身体的箭,像那夜交颈缠绵时的,他在她耳边许下的诺言。
“以后,一辈子都不要分开。”
他突然就笑了。
相比别鹤孤鸾,凄凉人间,形影相吊踏碎关山千重。
其实,这样也很好。
真的很好。